wolsr 2023-10-8 13:35
奇锋录4(默默猴妖刀记2)
奇锋录 第04卷
第廿五折
君与妾有
鹤立先途
从犹豫、惶恐到泪水决堤,舒意浓只用了短短几句,情绪几乎是在片刻间便转了几转,快到耿照连安慰的话都不及说,女郎已揪紧他的臂袖抽抽噎噎。那仿佛推拒、又不肯放手的姿态令少年心惊肉跳,急忙将她拥入怀里,俯首凑近,深深吻上女郎的嘴儿。
淌过泪水的唇瓣带着淡淡的苦咸,舒意浓整个人缩成一团,很难说是吓傻或吓醒了,“嘤”的一声婉转相就,绷如钢片的娇躯顿时恢复温软,仿佛香脂被体温煨化了,又像花栗鼠抱住坚果般,饥渴地吸吮爱郎的嘴唇,可爱到令人忍不住想笑。
少年将真气缓缓度入女郎体内,舒意浓只觉周身如浸温水,通体舒畅,慢慢恢复宁定。耿照松开樱唇,柔声道:“那日我在这里,对姐姐说过什么话来?”
舒意浓双颊滚烫,害羞到难以自己,又舍不得移目,盈盈的眼波不知是泪抑或柔情涌动,轻声道:“天上……天上地下,你永不弃我。”耿照笑道:“你还怕什么?傻瓜!天下地下,我俩都在一起,谁也分不开。”
舒意浓“呜”的一声哭出来,攀住他的脖颈索吻,虽热情奔放,不知怎的却予他单纯之感,如要糖吃的小女孩。两人吻得无比湿热,仿佛回到隔着门板被司剑戏耍的那一晚。
耿照一向难以抗拒她的胴体,很快便起反应,正欲轻轻抱开,惊觉女郎小手正解他裤头,贸然推拒又恐伤着她,令才安抚下来的情绪再度崩溃,低道:“姐姐!二爷和墨柳先生在等,不能这样。晚点……我再去陪姐姐,听话,嗯?”与哄幼女无异。
舒意浓螓首乱摇,咬唇将男儿松开的裤腰“唰!”褪至腿间,以惊人的利索自解围腰——看来自那夜之后,少城主着实花了心思练习褪衣——随手弃置于地,拉脱腰侧系结,将裈裤褪至膝下。
扑进他怀里的同时,女郎继续解开衫内的雪白中单,至此上衣里外两层完全敞开,露出内里的紫棠色诃子,缀着金银线和丁香色绣边、介于黛紫和檀紫间的紫色缎面浓艳逼人,被满裹的巨X撑得滑亮,骚艳逼人。
这贴身的亵衣不仅颜色与先前她惯穿的、充满青春气息的浅粉色系相异,连形制也颇为不同。日常需要跨鞍纵马的舒意浓多着有颈绳和肋间系带的短肚兜,疾驰间才能兜住丰满的上围,不致抛甩得十分疼痛。颈间无系绳的诃子固然妩媚,却未必合少城主用。
耿照不知她何时换得这充满女人味的款式,只觉口干舌燥,肉棒“唰”地支棱起来,势头凶猛。尤其她大大敞开的两襟和裤靴分明都是男装,襟里却裸裎着葫芦般曲线圆凹的白皙胴体,两者的反差加上女郎意乱情迷的俏脸、饥渴如雌豹的异样主动,直击少年心坎,几乎使他产生了“双元心行将失控”的错觉,被女郎压倒在蔺草席上,后撑的双臂径将小几推撞开来。
“给我,耿郎……给我……”
舒意浓跨骑上来,按着他的肩头扭动腴臀,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毫无停顿,不容他开口拒绝。
筋道的箝劲令耿照不由自主地昂颈吐息,心知再这样下去理智很快就会溃不成军,试图将她推开,手掌却被女郎摁于X上,湿热的樱唇凑近他耳畔。
“耿郎……阿根弟弟,我不能……我不能这样去见他们,不成的。我怕得不得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怕,连这个害怕都令我觉得怕。在人前,你便不能再抱我、再亲我,连手都不能牵了,对不?那样……我会怕得受不了的。”微哑的酥腻嗓音既是迷离,又带无比魅惑。
除了稠浓得化不开的色欲、如小孩索糖吃般的娇憨,更掺杂某种难以言喻的冷静与理智,其中脉络是清晰的,哪怕听起来再荒诞不经,却有着难言的说服力。
“给我一点……你的东西,留在我身子里。就像你还抱着我,握着我的手……那样,姐姐就不怕了。求求你,求求你——”
司琴提着裙膝碎步奔行,整个云中寄除了执火巡弋的更队,家家户户都闭起门户,起伏的山道上不见闲人,寂静中透着肃杀。
这自是出于墨柳的命令,二爷不召而回一事是瞒不住的,大郎不放人也是意料中事,虽未戒严,胜似戒严,谁都不敢等闲视之。一弄不好,只怕要重演二十年前先城主接位之初,与老臣派之间的血腥夺权旧事,不知要死多少人。
但世居玄圃山脚的牧民们最重忠义。
何谓忠义?像阙家大郎这样的,就叫忠义!哪还需要多说什么?
阙鹰风被外公王赦养大,手把手地带他从磨斧打杂的见习干起,没人比阙家大郎更了解刀斧值是干什么的、责任何其重大,又该为了什么而死。
王赦一介牧民出身,当了大半辈子的刀斧值副统领,没有家世升不上去,但实质上就是刀斧值的头儿,直到最后一刻才倒向舒焕景阵营,是少主夺权成功的关键之一。可王赦不肯居功,依然干他的副统领,拒绝赏赐升迁,把话说死了,不惜开罪新主;要不是女婿极受舒焕景倚重,说不定真会因此获罪。
阙入松没发达前就娶了他的爱女,对这个岳父异常敬畏。
阙鹰风按其母王氏的意思,原本是希望抱给娘家继承姓氏的,想到父亲奋斗大半生,好不容易有了身份地位,不愿家业断在这里,才有此念想,夫婿也不反对。
王赦知道后,把女儿叫回来痛骂一顿,说夺人之子最是不义,亏你还是他妈!王氏是独生女,从小到大不曾被父亲责骂,吓得说不出话来,连陪同的女婿阙入松都站在旁边不敢说话,眼睁睁看老婆跪着给骂了大半个时辰,王赦这才气消,转头同他躬身致歉,说女儿虽然出阁了,但这确实就是我没教好,我心里没有一丁半点的念头,女婿别多心。
直到王赦逝世,王氏对此仍耿耿于怀,阙入松才对妻子说:“岳父大人斥责你除了生气,也是怕我心有芥蒂,影响你我夫妻感情,所以骂得特别狠。这是疼爱你才得如此,否则何曾舍得说你一句?”王氏恍然大悟,这才流泪释怀。
阙鹰风从小受外祖父身教,活脱脱就是个小王赦,连妻子都是娶山下的牧民之女,早早诞下子嗣,长年留驻于城中,在此生根落户,这辈子回酒叶山庄的次数屈指可数,其实与过继相差无几。
他对父亲十分尊敬,父子间没什么心结,未因聚少离多便觉亲情有亏,毋宁说在外公王赦的调教下,阙鹰风认为男儿就是要心坚不移,有无父母的陪伴,都不影响为人子女的立场。
父亲私自回城,陷主家于两难,实属逆举,身为刀斧值的统领毫无情面可讲,只能敦请父亲回头,若擅闯便是刀兵相向,别无二话。司剑才以“莫让人父子兄弟间没法收拾”为由,劝舒意浓尽快介入处理;旁人不好说,阙家大郎是真能做得出的,没有人敢不信。
司琴得她嘱咐,赶来石塞与公子爷会合。司剑先一步下山布达,以免二爷和大郎父子真起了冲突,墨柳则于吊篮滑索“仙人渡”前等候,由司琴来替公子爷打理门面,莫教仪容未整,坠了一城之主的威风。
少女正欲走上阶梯,咿呀一声大门开启,舒意浓和耿照二人并肩走出,舒意浓云鬓微乱,双颊在炬焰下酡红一片,迈出的步子较平常小得多,略见虚浮,颇有些醉酒之感。司琴赶紧上前搀扶,低喊了声:“公子爷。”让她知道是自己。
凑近一瞧,发现女郎鼻尖、颈侧都是细汗,以石塞阴凉,实不该如此。所幸司琴为人精细,早用包袱巾裹带了成套衣物,连束发的银冠和靴带都没忘拿,见状赶紧道:“公子爷,不及洗浴了,墨柳先生还在仙人渡候着。咱们到里头去,婢子服侍您换身衣裳。”
舒意浓瞧着还有些轻飘飘,闻言如梦初醒。“不去……不去里头,门后换就行了。带汗巾没有?”
司琴一怔,知她指的是月事用的骑马汗巾。
少城主身子强壮,经期一向稳定,该还有大半个月才来,自无准备。况且来潮时须得换穿厚质裈裤,以免沁红,眼看应变不得,银牙一咬:“我回院里拿。”却被舒意浓喊住。
“用不着,我有法子。”主仆俩相偕转入石塞中,耿照在外等候。
窸窸窣窣的布滑声间,突然传出“锵啷!”清响,接着唰唰两声,应是摘下壁上饰剑,削开衣布一类,从司琴的小声惊呼,不难想见使剑的是舒意浓。
“公子爷!这是您最喜欢的白裈——”
“无所谓,这不就有汗巾了么?”舒意浓的嗓音听起来带着笑。“好了,你转过去,不许瞧。”
不一会儿舒意浓换好出来,司琴手捧旧衣,果然那条白绸裈裤已不成形状,显然裤管被裁作月事巾的替用品。三人来到俗称“仙人渡”的滑索机关,墨柳拢手于袖,眉心紧促,但他平常也就这样,难称有异。
整个下山的过程,墨柳先生与舒意浓异常安静,约莫说帖什么的在穹厅内便已谈妥,毋须耳提面命,只对耿照道:
“我会说你是赵阿根,但对阙老二来说,那就是梅少崑的意思。你别承认也别否认,其他见机行事就好。”耿照垂眸颔首,没与青袍客的视线交会,唯恐被瞧出端倪。
他不确定适才欢好时,墨柳是否在石塞附近徘徊,青袍客若有心,完全能避开少年碧火真气的先天灵觉,在两人胡天胡地的当儿隐身窥伺,只能希望墨柳先生人品端方,无这等恶劣癖好。
耿照根本无法拒绝她。“留在我身子里”六字听着有多荒唐,在当下便有多诱惑,他硬得活像根木橛子,女郎没费什么工夫便纳进穴里,唧唧有声地摇着腴嫩雪臀,狭仄的膣壁比樱唇还要火烫。没几下少年便缴械投降,射了个头晕眼花,肉剪子狠箝了他两回,第二次若非尚未消软,说不定便要受伤。
舒意浓一缓过气来,便冷静拔出阳物,迅速起身穿衣,还匀出手整理了鬓发,故遇司琴时并未显出云收雨散的狼狈。
倒是耿照有些反应不过来,甚至有“被人硬上了”的感觉——虽说刺激爽度也是前所未有——与她并肩行于石塞甬道,都不知说什么好,两人一路无话。女郎戴上了名为“少城主”的假面具,高贵、沉着、胸有定见,不让人摸透心思,总之就是难以亲近。
通过“人间不可越”八大关卡,此番只花了半个时辰多一些,这还是在夜里,日间操作更无顾虑,想必能再缩短时间。
卫城内遍燃炬焰,光照如昼,人人披甲执兵,气氛严峻。令耿照意外的是:阙入松一行甚至没能进城,而是直接被挡在了城外,据说是城上戍卫望见激尘,立即射出响箭,以示警告;待对方擎起代表酒叶山庄的浮杯松叶纹和“阙”字旗,却无停止之意,便迅速闭起城门,严阵以待。
阙鹰风命人放鹰回禀云中寄,确认是否有召回酒叶山庄之主的谕令、为何不曾通知刀斧值等,边飞报马弓队的直属上司乐总管,完全是按抵御外敌的规格操办,而后才登城责问父亲,父子俩隔空对峙至今。
这位阙家大郎生得黝黑瘦削,黑衣皮甲,背了柄皮鞘红袍的厚刃鬼头刀,全副武装无异于其他刀斧值弟子,模样并不特别;惟眸光晶亮,神情肃穆,气场较余人强大许多,故一眼便能辨出。
他与乐鸣锋同来迎接舒意浓,扼要地向少城主报告了情况,人、事、时、地条理分明,说完便静候主上裁示,不仅未替父亲辩驳一句,描述间更无赘语,公事公办,没有半点推诿自清的意图。
舒意浓早与墨柳商议停当,只点了点头。“做得好,大郎。开门罢,我亲自迎接阙伯伯。”乐鸣锋微露迟疑,但也不过一霎间,旋即低声道:“属下带些弟兄陪同少城主。”整装待命的马弓队约莫有三四十人,服色武具等与驰赴浮鼎山庄时一模一样,对付倍数以上的江湖人可说是绰绰有余。
舒意浓摇头。“不宜人多,有乐总管、墨柳先生和阿根弟弟陪我就行。大郎也来,其余人等在此候着,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众人领命。
乐鸣锋、阙鹰风分别统领马弓队和刀斧值,舒意浓、墨柳更是云中寄的心脏,四人不携护卫出城,等若把话事的首脑一口气推到敌前。这般有恃无恐固然能予对方极大的威慑效果,然而风险亦高。
马匪出身的乐爷玩命惯了,听少城主吩咐,也只略皱眉头,以眼神示意,左右忙捧上弓刀,服侍他披挂妥适。他是打骨子里不信二爷有反意,要反早反了,用得着等到现在?要真不幸遇上,反正这二十多年来也玩够了本儿,杀一个合算,杀两个有赚,杀三个可就削海啦。老乐也不是没想过这般华丽退场,就当报答了先城主的提拔。
乐鸣锋的担忧并非毫无来由。
沉重的城门缓缓拉开,城外竖着七八根长杆炬木,火光后黑压压一片,约莫有近百名武装骑手,同样身背弓刀,服色却与马弓队不同,似掖着枪矛一类的长械,马匹不仅高大骏良,数量还多,人人均是骑一匹、牵一匹,鞍后绑着御寒用的卷毯席帐,可不带辎重作长途奔袭;阵角竖起“阙”、“牧”二字大旗,还有绣着猎鹰纹饰和浮杯松叶的五彩角旌,可说是威风凛凛。
从数量上看,城中待命的马弓队无有优势,除非舒意浓施放火号,召集远近返家的天霄城弟子、各乡各里保甲等,但眼下也已来不及了。耿照暗忖:“这可不是‘不召而回’四字就能轻轻揭过的。若阙家大郎稍有迟疑,城门闭得晚了,来人长驱直入,择要击之,卫城早已失守。”
炬木前,几人坐在马札子上,听见城门开启,纷纷起身。
为首一名高大的青年,眸光扫过舒意浓,不知是逆光瞧不真切,或有意忽略,也可能是一行人中身材最高瘦、走在最前头的阙鹰风攫其注目,无暇他顾,踏前一步,戟指冷笑:“你是威风啊,大郎!当上刀斧值统领,眼里便无父亲了!把咱们当逆贼提防么?”
乐鸣锋侧行而出,确保青年能看见自己,笑道:“二郎,少主跟前让你指手画脚的,那两根指头是哪里得罪了你,急着留于现地?”青年脸色微变,才看清来的是谁,只是刚斥责完兄长,毕竟拉不下脸认怂,冲乐鸣锋点了点头,强笑:“乐叔叔好——”
身后一人冷道:“你该先问谁好?”青年还待辩驳,冷不防被抽了一记耳光,打得他踉跄倒退,嘴角溢血,面颊迅速浮起夹着红丝的五指印痕,可见劲力之沉。
“跪下!”
青年被喝得浑身一震,双膝跪地。那人扭头一扫,虽在黑夜之中,但马背上众骑士无不以为凌厉的眸子是盯着自己,纷纷滚落鞍来,伏地不动。
披着黑氅的中年人转过头来,单膝跪地,抱拳道:“阙入松参见少主。事急从权,未及通知我城,实乃属下之过错,还请少主降罪。”
舒意浓忙上前将他搀起,怡然道:“阙伯伯客气。夜凉露重,咱们到厅堂里再说。我已吩咐伙房杀牛宰羊,今晚且让众位弟兄驻扎城外,喝个开怀,慰劳一路辛苦。”语声方落,众人无不面露喜色山呼万岁,与其说贪图牛酒,更明显是松了口气。
这身披黑氅的中年秀士,自然是钟阜酒叶山庄之主、掌天霄城钱粮外事的“剑浮酒叶”阙入松了。
他的五官轮廓其实与长子阙鹰风十分肖似,但晒黑的大郎透着牧民的质朴与精悍,与父亲的倜傥大相径庭;说是相像,实则两样,是从气质上就区隔开来,哪怕眼鼻嘴角再像,瞧着也不相同。
无论以什么样的标准来看,阙二爷都是极好看的男人,现今如是,年轻时只怕更加丰神俊朗。被墨柳的棱峭、乐爷的匪气一衬,堪称鹤立鸡群,尽显矫矫。
阙入松此番带了近三十名护庄武士,由钟阜疾驰来此,一昼夜间不曾打尖,当中仅换过一次马,余下都是次子阙牧风从遐天谷带来的人。父子俩来处不同,一南一西,直至玄圃山地界才会合,前头都是各赶各路。
耿照原以为那挨了一巴掌的高大青年,便是舒意浓先前提及的“三郎哥哥”阙侠风,不想却是阙侠风的二哥,人称“二郎”的次子阙牧风。
二爷率部直薄城下,卫城中人人慌乱,消息传回云中寄难免有误差,将阙牧风说成其弟阙侠风,墨柳才联想到或许是来逼亲的,让少城主心里有个底。只是来的是二郎而非三郎,也丝毫让人高兴不起来。
遐天谷乃天霄城的牧马基地,是重要的财源,一直都在阙家的掌控下。阙牧风二十岁被派往遐天牧场担任统领,迄今已逾六年,原本没人看好这位佻脱飞扬、已惯徜徉钟阜繁华的二郎捱得住遐天谷的严苛环境,没想到他居然干得不错。在阙家大郎几无可能舍弃刀斧值回去继承家业的情况下,阙牧风被认为是酒叶山庄未来的主人,接班已是板上钉钉,毫无悬念。
阙家二郎无疑也是个美男子,气质却又迥异于父兄,亦是一奇。
皮甲、臂韝、狐尾绒氅……这些充满阳刚气的物事,穿在他身上莫名地透着股纨裤气息,但又不是真佩戴了什么华而不实的饰件之类,与手下鹘鹰卫的披挂相去不远,只能认为是本人由内而外散发的纨裤之气,足以凌驾质朴刚健的北地衣甲,焕发出世家子弟的玩世不恭来。
阙牧风一看就是自命不凡的性子,当着部下之面受父亲掌掴,哪怕普通人都觉颜面扫地;怨怼父亲,乃至迁怒旁人、伺机撒气,似也不算太不合理。
然而,高大的青年却透着股满不在乎的神气,非是刻意压抑,苦苦忍耐,而是不在乎他人的目光,昂首阔步走在卫城的街道上,偶见窗隙间有女子窥看,便报以微笑,哪怕窗棂“喀!”一声关上,吃了闭窗羹,也只摸摸浮着掌印的脸,如把玩发鬓冠缨般,自在不似作伪,瞧得耿照暗自称奇。
从头到尾,他唯一不看的人只有兄长阙鹰风。两相对照,耿照以为他的在意与不在意都是真,皆非矫揉造作,从而对这位阙家二郎留上了心。两人偶然间目光交会,阙牧风微微眯眼,嘴角仍维持上扬、像是随时会笑出的轻松——甚至该说是轻佻——眸中却殊无笑意,一瞬间竟予人狼视之感。
沿途阙入松与舒意浓闲话家常,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乐鸣锋偶尔插科打诨,连寡言的墨柳也未被排挤在谈话之外,而大郎入城之后即便告退,返回岗位,没机会加入;说到底,被彻底无视、当作透明人一般的只有耿照而已。连这般默契少年都觉有趣,甚至有些佩服。
卫城内的气氛也是。舒意浓所经处,众人无不让出道来,恭敬行礼,用力更胜适才下山所遇,不用想也知是做给阙入松看的,仿佛在告诉二爷“不许欺负咱少城主”、“我等愿为少城主死战!”,压迫之甚,比刀兵相向更使人股栗胆寒。
从率领优势兵力陈于城下,到未携从人偕子入城,阙入松连兵器都没带,哪怕突然间从威胁主家的野心枭雄,沦落至阶下囚俎上肉,也半点不奇怪。耿照不认为这位阙二爷有自大到这等境地,益发琢磨不透。
来到城中大堂,舒意浓摒退左右,司剑奉茶完毕、闭门告退后,堂上便只剩下六人;少城主自是坐主位,左侧依序为墨柳、乐鸣锋,耿照居于末座,阙家父子在右侧。
才坐定,墨柳先生便蹙眉沉吟道:“情况有这么糟?”却是与坐在对面的阙入松说。
来到室内灯下,黑绸剑衣、外披褙子的中年文士更显俊朗,燕髭修剪齐整,双眉斜飞入鬓,眉鬓甚至胡髭都隐隐回映灯火,本想是星霜微染,毕竟他还大着墨柳先生七八岁,仔细一瞧才发现:除了银丝外,似还有些许浅黄,明映若淡金,甚是奇异。耿照想起说部里的“黄须儿”多是悍勇绝伦的英雄人物,哪知生到了阙二爷身上,却满是富贵斯文的气息。
他点了点头,忽撩袍起身,居中转对主位上的舒意浓,单膝跪地,沉道:“形势所迫,属下不得已出此下策,冒犯了少城主,请少城主降罪。”阙牧风只比父亲稍慢些,也跟着跪在父亲身后。
这回舒意浓却未起身搀扶,只淡然道:“还请阙伯伯细说。”
“当日接到少城主的鹰书,让属下尽力阻止帝里与行云堡联手,适逢莫氏之主来到钟阜城,属下便邀他一叙。”
莫宪卿接任家主的时间很早,但一直是傀儡,家中大权为长老所把持,有段时间甚至不在帝里,而是旅居钟阜,与阙入松薄有交情;掌实权后亦有往来,称得上是君子之交。
两人约在钟阜名楼“翠光涵”饮宴,阙入松先是为冯、岳两位长老之死致哀,料以莫宪卿那软糊的滥好人脾性,纵有不满,也不致得理不饶,死咬不放。
哪知他像吃错药似的一股脑儿埋怨起来,极言天霄城罔顾道义,致使帝里损失惨重,整个渔阳都在等舒意浓交待,何以背弃七砦四百多年的情谊,舍近求远,执意驰援秋家,最终使两头同遭魔爪,谁也没逃过。
“此事阙兄是决计不做的,小弟未疑,但我听人说,你家少城主将山庄洗劫一空,运了几十车的宝物回玄圃,连秋家小姐都扣在手里当人质。”
莫宪卿面色阴沉,执着空杯抬眸看他。“再不管管那丫头,玄圃舒氏要成武林公敌了。莫不是在她身边,有什么小人攒掇?”
“……他丫说的是‘小人’,还是马贼?”
乐鸣锋冷笑,旋又满脸堆欢,连连摇手。“二爷我不是针对你啊,我还真他妈希望洗劫了几十车宝物回玄圃山,这一来一往间缺的数儿,我能找莫宪卿那专骑烂裤裆的要不?”
以他处事圆滑老练,不会不知此际阙入松正跪着说话,不宜插口;故意掺和,足见光火。果然阙牧风转头笑道:“叔,我爹还跪着哩!您别气了呗。谁不知莫宪卿就是个骑狗烂裤裆的?说的都不是人话。”以一边高高肿起的俊脸,口吐满是市井痞气的讨饶,可说方方面面不恰当到了极处。
乐鸣锋火气顿消,“切”的一声翻起白眼,仿佛在说“你这丫的死兔崽子满嘴浑话”,终究是忍着笑没骂出口。
反倒是阙入松回头瞪着儿子:“少城主面前,不许胡乱说话!”余光瞟了瞟乐鸣锋,不愠不火的面上虽看不出,约莫生生咽下一句“你也是”。
乐鸣锋假装没看见,叔侄俩虽一坐一跪,痞气倒像是一家人。
舒意浓已着人留意江湖耳语,没想到在钟阜竟传成这样,形势果然不妙。但这仍不足以解释阙入松擅离职守,撇下当前最关键的游说工作,不召而回意图逼宫的出格行径,所以只能继续跪着。
“莫宪卿抱怨了整顿饭,属下为平息其怒气,只能不断附和,说了许多冒犯少主的话,也要请少城主责罚。
“后来我见他说得乏了,气势颇不如前,本以为到此为止,正欲宽慰一番,莫宪卿却说要引荐几个人与我,喊来侍席的大家撤去屏隔,须于鹤赫然坐在隔壁,听尽我俩的对话。”
第廿六折
风烟可望
箭去飞书
舒意浓与墨柳先生面面相觑。以时程论,哪怕须于鹤一抵达靖波府,便掉头赶往钟阜城,三天前也才到中途,更别提他身上有伤,几无可能兼程赶路。
须于鹤与莫宪卿并无深交,到了七砦之主这样的地位身份,不是想见便能轻易见得,更不可能以鹰书鸽信缔盟议事;要赶在天霄城之前接触莫宪卿,然后相约在钟阜,除非他有缩地成寸的神仙本领。
阙入松解释道:“按须于鹤之说,他并未返回靖波府,离开浮鼎山庄后径来钟阜,非但毋须折返,连路程都只有原来的一半,才赶在了前头。”
舒意浓蹙眉。“用不着请示林罗山,他是打算自把自为了?”
“林大爷据说人在钟阜。”阙入松的颔颊绷出刚硬的线条,可见在意,但语声温和平稳,听不出半分火气。“属下因循怠惰,致使耳闭目盲,未能掌握对手的行踪,不敢推诿责任。”
钟阜是“艮昌号”的重要据点,林大爷到钟阜城巡视总铺的可能性,差不多就是夏雨冬雪的程度,连说巧合都称不上有多惊奇,只叹天霄城运气不佳,偏在这会儿遇上。
“席上除须于鹤之外,还有谁?”墨柳先生忽问。
“寇慎微和宇文相日。”
“……烟山北望。”
青袍客仰天闭目,轻捶扶手,眉心深蹙如刀镌,舒意浓的脸色更是极不好看。
宇文、寇二人均从属于题匾为“烟山北望”的烽烟楼,但若是认真计较起来,这两个却都不能算作是顾家之人。
烽烟楼乃七砦中最北的一支,烟山非是一座山,而是名为“烟海望”的绝崖岬角。最古老的烽烟楼塔高有七层,建筑在岬角边缘,顶端以大釜燃烧黑油,透过巨大的黄铜镜,不分昼夜将焰火投往浓雾弥漫的海上,引领着来往船只;烟山北望最盛时,在黑罗海——北关土话,意即“寒潮”——的地位与纵横海上的五岛奇英相比肩,一度成为渔阳十二家的魁首与象征。
烟海望的位置,不仅能监视晨昏雾涌的寒冷黑洋,透过骧公留下的奇妙望远机具,更能眺见联系东海、北关两地的陆路街道,据此一地,兵马往来无所遁形,重要性可见一斑。
正因地处要冲,同时与五岛奇英关系紧密,在与游尸门的鏖战中,烽烟楼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和盘据黑罗海的五岛盟友一样,无可避免地走向衰败。
到了顾非恩这代,不得不依靠偶然流浪至此的北方浪人宇文相日,以及外公寇慎微大力支持,才能勉强维持家业,但也无力对抗如“烟山十鼍龙”之流的剧寇入侵,甚至得同他们维持台面下的往来,默许贼寇以自家领地为补给点乃至根据地。
试图向陆地拓展势力的十鼍龙,被天霄城打回了烟海望,追击而至的舒意浓在前往拜会烽烟楼之主的途中,撞见与南方来的人贩船交割的宇文相日,误认其为海寇而出手,宇文相日败在少城主剑下,双方就此结下了梁子。
可想而知,在宇文相日的阻挠下,天霄城没能得到烽烟楼的允可,遑论联手剿匪。久候无果,徒耗粮秣,就地补给又屡遭土人掣肘,舒意浓索性独力剿灭了十鼍龙,也不无负气的意味。
寇慎微和宇文相日素不对盘,眼见天霄城兵强马壮,有意拉拢,以期对付日趋跋扈的异乡莽汉。但天霄城无意涉入他砦权争,烟山北望也支应不起兵马长驻的用度,此事遂不了了之。
从结果来看,寇慎微最终选择和对头宇文相日站到一边,使烟山北望顾氏加入反天霄城阵营。而宇文相日败于舒意浓之手的因由,渔阳武林多不知晓,两家失和的责任自然落在舒意浓头上。
况且在许多地方,贩奴根本算不上事,对这帮北地氏族而言,擅入他领妄动刀兵的罪,要比区区牙侩严重多了。
天霄城理屈在前,伤人于后,说一句“嚣张跋扈”都算客气,差不多就是这两三年间除“妾颜”外,舒意浓普遍在渔阳本地口耳流传中的形象。
烟海望位于渔阳三郡东北端,半只脚已跨入北关境内,以岩盘为基的地面只有薄薄土壤,既苦又咸,啥都种不活,偏又缺乏良港岸形,只能泊渔船筏艇,农渔不兴,靠的是人脉手腕。
在五岛奇英活跃的年代,运送贵重的货物如蟠宫岛的珍珠、神芝岛的珍稀药品等,因价高量寡,烟海望自是首选;各岛之人返回母陆,也多循此地而非更大的港口。除顾氏能提供的武力保护之外,基于“不窥阴私”的江湖规矩采取的宽松入埠策略,毋宁更符合武林中人的需求。
这样的便利是有弹性的,大至邪道魔头,小到得罪了某派大老的白眼狼,想从龙蛇混杂的烟海望悄悄出海,看似宽松的网罟便会突然收紧,恁谁也逃不出顾家的掌握。
失去五岛支持,烟山北望在三十年内迅速凋敝,沦落到不得不仰赖海上剧寇施舍肉渣的地步。便无宇文相日作梗,顾非恩也不能加入舒意浓的剿寇大计——烟海望至少有半数以上的渔民,在黑罗海寒潮未至的汛闲期间,干的就是出海劫掠的勾当。少城主要除“海寇”,说不定连烟海望之主都逃不掉,哪有自己制裁自己的道理?
这般贫穷寥落,也是墨柳认为顾家不足为惧的另一个理由。要走出烟海望参与合纵连横,顾非恩的钱囊怕都稍嫌羞涩,饿汉子不会掺和饱汉子的过家家,他们得非常努力才能活着。
但有件事更令人在意。
“烟海望到钟阜只能走陆路,比往返于浮鼎山庄和钟阜之间更远。”青袍客眉头都快皱脱了,质疑里隐含怒气,自非冲着阙二爷,而是这当中太不合理。“除非他们能预知须于鹤在浮鼎山庄战后的动向,提前从烟海望出发,否则就算须于鹤赶得上,寇慎微和宇文相日如何能赶上?”
阙入松咬了咬牙。
“那正是林大爷在钟阜城的原因。”
艮昌号欲在离烟海望最近的昌平镇设立分铺,提供汛闲期的“补网钱”给烟海望领民,拍板定案后招待宇文和寇老爷子来钟阜,参观艮昌号的渔阳总铺,饮酒作乐自不在话下。要不是顾非恩先天体弱,难耐车马劳顿,这会儿肯定也在城中。
讽刺的是:烟山十鼍龙完蛋后,林罗山是渔阳三郡唯一一个公开赞扬了舒意浓的闻人,表示海寇既平,艮昌号终于能把铺子开到烟海望,昌平分号的设立正是林大爷所展现的支持之意,不想却被须于鹤逮到了机会。
林罗山的公开发言并未受到责难,一方面他实在不能算是武林人,不懂天霄城所犯禁忌也合情理,人还是南方来的,民情风俗有异,况且这也不是林大爷头一次说错话。
这位号禺富商很擅长拿自己闹的笑话来说事,包括他那令人捧腹的南蛮乡音。久而久之,林大爷的失言反而成为鲜明的标记,舆论对他的容忍度也特别高,就算替舒意浓说话也不致招来批评,反正没人当回事。
在“翠光涵”的包厢隔间,除了烟海望顾氏的两名当权者,还有一人自称是落鹜庄怜氏代表,坚持不通姓名,但须于鹤极力担保此人可信,以“玄先生”的化名呼之,自非姓氏之玄,而是玄远滩的“玄”。
“……那人明显是女扮男装,在场都能看出,只是无人揭破。”阙入松娓娓续道。
“玄先生”无意遮掩其女儿身,粉面上未施以易容,男装也只是聊备一格,然容色之艳,气质之出尘,令翠光涵群伎相形失色。以落鹜庄曾出“明霞三美”的底气,光凭这份容色,现场余人也难质疑她的资格。
反天霄城阵营端出了行云堡、烽烟楼、落鹜庄和鸣珂帝里的结盟大菜,翠光涵这场鸿门宴的后半截,只能以“失速坠落”四字形容:
须于鹤给阙入松两条路走,一是坐实武林公敌的指控,让天霄城四百多年的基业与舒意浓一同殉葬,渔阳七砦余其六;二是整军回城“清君侧”,把攒掇少城主的小人——意指反对者——连同罪魁祸首舒意浓一并处置,再从旃州舒氏迎回新的继任者,届时无论是阙入松要垂帘听政,抑或取代主家成为云中寄的新主,新的渔阳同盟都将尽力支持自己人。
“须老鬼有这么能干啊,真看不出。”乐鸣锋啧啧有声,很难说是感慨抑或狐疑。
阙入松的选择其实不多。好在先前他应付莫宪卿时,附和了不少批评少主的话语,阙入松对外一贯予人稳重温和的形象,讲难听点就是喜怒不形于色,说到这份上,足见积怨已深。
须于鹤对于说服他可说是自信满满,果然得到阙二爷的笼统承诺,表示将回城彻查少主身边,究竟是哪些小人在作妖,离席之后便即召集庄中武士,刻不容缓,连夜驰往玄圃山。
渔阳七砦保有北地贵族驯鹰递信的传统,但鹰书并没有想像中安全。
扁毛畜生毕竟是畜生,天性难改,以饵料拦截猛禽、看完书信后再予以释放的手法,几百年前便已发展纯熟,再怎么勤于迭代换鹰都不可能根绝风险,连天霄城密探“荻隐鸥”都常态养着拦截各砦鹰书的路子,认为自家能幸免于此,未免太过天真。
阙入松出发前只发一信,送给远在遐天谷的次子阙牧风,命他点齐兵马,于玄圃山地界会合,对少城主发动兵谏,以免她一错再错,陷天霄城于万劫不复。
父子俩会合后,沿途不曾谈论过此事,无论是酒叶山庄的护庄武士,抑或遐天谷的精锐鹘鹰卫,都不知此行的目的;直到逼近卫城,才隐约察觉不对。
然而,如忠犬般无法抗命的本能,早已深深刻进了他们的骨髓之中,就算阙家父子下令攻城,这些人也会贯彻到底,宛如梦游。这与他们对玄圃舒氏的忠诚毫无扞格,懊悔、错愕、愤怒、感觉遭到背叛……那都是梦醒之后的事。
“我爹会说他信不过我的人,”阙牧风咧嘴一笑。“要我说呢,其实是我信不过他的。若不小心说溜了嘴,演这出就没意义啦,干脆什么也别说。”
“你怎知你爹是玩假的?”
乐鸣锋抱臂冷笑,拇指啪嚓啪嚓地刮着下颔青髭,眸光阴冷。“好不意思啊二爷,我纯粹是好奇。万一这小子铁了心造反,一夹马肚大声喊杀,二爷不及劝阻,那是要一剑斩爱子于马下,以免铸成大错呢,还是就这么顺着玩儿下去?我个粗人愣是没想明白,二爷勿怪。”
这也是众人心中之疑。阙入松缓缓抬头,似还想着要怎么分说,阙牧风却满不在乎地一耸肩,怡然笑道:
“我爹答不上的,叔,说不定他压根儿没想过这个问题。我阙家人不会写‘造反’二字,也看不见,我爹便照着描了满纸,也知我不认得,有甚好怕?想过造反的人,还敢跪在这儿?”忍不住哈的一声,却非悲愤难抑,是真觉好笑。
“……牧风!”阙入松回头瞪他一眼,捏紧的拳背上绷出青筋。
若说城外打儿子是作戏,此刻约莫是真心了。他父子俩未带兵刃,孤身入城,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取决于说服少城主与否;谁都能插科打诨,唯独他两父子不能。
舒意浓与墨柳先生交换眼色,墨柳点了点头,女郎沉思片刻,才摆手道:“我明白了,阙伯伯请起。阙氏的忠诚毋庸置疑,今日之事虽是险极,事急从权,亦属无奈,我无追究之意,众人也莫往心里去。大郎尽忠职守,阙伯伯别见怪。”这话却是说给乐鸣锋听的。
阙入松算盘打得极精:从遐天谷调来鹘鹰卫,就算大队开回钟阜城郊的酒叶山庄,外人必以为是他初夺大权,难免惴惴,须兵马拱卫才得安睡。此举等若将大兵压到七砦争盟的第一线,说到人多势众能拼能打,还得看天霄城,极可能在瞬间便扭转形势,杀六砦个措手不及。
父子俩起身复座,墨柳先生接着问:“须于鹤后头还有什么布置?”阙入松看了他一眼,却未答腔,视线微偏向对首末座,停在耿照身上,意思再明白不过。
“我能为他担保。”墨柳心领神会,淡道:“这位赵阿根赵公子能信得过,不仅如此,我城想要突破劣势,转守为攻,还须着落在他身上,二爷用不着顾虑。”
阙入松点了点头,他就算仍有顾虑,也不会当着墨柳的面说,斟酌字句般停了片刻才道:“最迟在月内,行云堡将于阜山劫远坪召开七砦盟会,让我把少主和浮鼎山庄秋家的小姐带去。此事已通知双燕连城和龙野冲衢,时辰紧迫,料想英雄帖也将于近日发出,只有本城还被蒙在鼓里。翠光涵那顿算是我送上去,倒省了须于鹤登门密访的工夫。”
劫远坪位于阜山名刹锭光寺的下首,依武林山头的划分,已算是锭光寺地界,须于鹤敢约在这儿,必是得到了天痴上人的首肯。以这位佛门武尊为人所知的偏帮癖性,差不多就是替行云堡背书的意思,会中哪个敢与高堡行云不对付,就等着被《鸣杵传夜千灯手》教做人。
天痴独善其身,素来不管江湖事,蹚此浑水的理由不难想像,当是为了通宝钱庄遇袭、弃徒“金罗汉”陆明矶夫妇下落不明一事。只是须于鹤若说服天痴上人做公证,天霄城和舒意浓自然而然成为他口中的恶人,乃至影射玄圃舒氏才是幕后黑手——偏偏还真是——也非不能想像,这情况实在糟到了极处。
“……须于鹤这厮,有这么厉害么?”墨柳先生喃喃道:
“简直像每一着棋都下在咱们前头,每当搬出什么杀着,才发现他早已备妥解法,随手化消于无形。以咱们的兵马,就算要一打六也不怕,但锭光寺的天痴和尚掺和进来,情况便大不相同了。二爷与锭光寺不是有点交情,能不能让秃驴别来搅和?”
墨柳曾对耿照夸口,说渔阳无人是其对手。听他对这位天痴上人的忌惮,少年不由得留上了心,牢牢记住这个名号。
阙入松苦笑。“我识得锭光寺的住持智晖长老,上人不过挂单寺中,说好听些是借住,其实就是同吃一桌霸王斋的食客,横竖也赶他不走。智晖长老怕是说不动他。”
锭光寺从来就不是武林一脉,开山六百多年来,不曾出过一名武僧。
直到二十多年前,智晖长老替“阜山四病”之首的“痴道人”樊轻圣剃度,赐法号“天痴”,樊轻圣自此长居于锭光寺修行,而后练成佛门绝学千灯手,乃至收徒传艺、开枝散叶,全是以挂单形式寄于寺中,锭光寺遂由香火鼎盛的丛林摇身一变,成为渔阳武林第一人的修行地,威震江湖。
至于天痴的千灯手由何处学来,一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智晖长老其实是不世出的高人,因避仇怨出家,偶被樊轻圣发现身负绝技,软磨硬泡之下,不惜削发追随,终于得授绝学千灯手。
也有人说在锭光寺后山禁地的石洞中,刻有千灯手的心诀图影,乃是一名游方僧人所遗。游方僧立下规矩,非佛门中人不得入洞,痴道人把心一横,遁入空门成了天痴僧,才得偿心愿入内观视,最后练成千灯手。
至于从什么佛骨金身上所得、打过五百罗汉阵拿到的秘笈,乃至杀死竭鱼江里吃人的恶龙,从龙腹中掏出……再离谱的说法都有人讲得绘声绘色,仿佛亲见,无论口味再重、癖好再奇,总能从中找到说服自己的版本。
阙入松的夫人王氏礼佛虔诚,其父王赦的骨灰供于寺内,年年办法事回向,香油供奉毫不手软,巢鹤居闹鬼时才请得僧人诵经,但这些都与天痴上人无关。
而须于鹤的盘算也不难猜测:把舒意浓拉到劫远坪上,让秋霜洁指控她伙同七玄盟妖人屠庄劫财,再宰了祭旗。趁此气势结成同盟,推家主高竞上位当傀儡,又或由他自居盟主——
“……不对劲。”墨柳先生见阙入松忽然闭口,摇了摇头,喃喃说道。乐鸣锋与主位上的舒意浓对望一眼,也摇摇头,啧的一声。“确实不对,不是这样的。怪了。”
高家四郎是只绣花枕头,莫说盟主,连当个傀儡堡主都是笑柄,须于鹤自己亦无此人望。恁他机关算尽,若只为走到这一步,须于鹤算是白干了,结果必不会如他所预想。
千辛万苦搞掉舒意浓、抑制天霄城,最后为人作嫁,这种傻事的确也挺须于鹤的,却与此际逼得众人束手的周密布置不般配。
“不是他。”墨柳先生代替众人做出结论。“算计咱们的另有其人,须老儿就是台面上跑腿的一条狗。有人指点他搞东搞西,处处针对本城,图的就是顺理成章坐上盟主大位,捡个现成的便宜。”
天霄城欲借抵御七玄盟之便,号召七砦重新缔盟,其余六砦多持反对。只是随着假七玄盟越杀越狠、灾害扩大,联手御敌的趋势似不可挡——这原本就是血骷髅的计划——尽管舒意浓风评不佳,各家疑虑甚多,最终仍须结盟联保,而实力最雄厚的天霄城将无可避免主导同盟,这就是形势比人强。
操纵须于鹤之人,却无声无息地扭转了形势,若非阙入松忠诚如犬,无一丝动摇,今晚便是胜负逆转的关键,思之令人胆寒。
“林罗山?”墨柳以眼神相询,阙入松却谨慎到近乎迟疑。
“我同他饮宴的次数之多,双手都数不过来,我以为他是真不会武。除非他修为高过我太多,看不出也是理所当然,但我想不到他要盟主的位子做甚。”
除了水泼不进的西山,林大爷在天下四道都有生意,央土南端的大城号禺是他发家的根本,旗下船队跑遍南陵、北关乃至近期的东海,整年能待在北方的时间不知有无三个月。七砦哪怕不结盟,都不妨碍林罗山挣钱,若要说是他在背后兴风作浪,实在想不出所为何来。
缺乏根据的怀疑就像风寒,待察觉到时已然浑身不对劲,舒意浓主持会议的次数多到清楚何时必须加以抑制,以免由恙转病,清了清喉咙。“我让‘荻隐鸥’再查查他,不必作无端的揣测。至于反制的法子,请阿根弟弟同诸位说明。”
◇ ◇ ◇
这场军议,直到戌正一刻才结束。
初闻如梦飞还令的阙牧风、乐鸣锋难抑雀跃,连稳重的阙入松都禁不住喜形于色,澎湃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延长会议仿佛能延续胜利的预感,越说越上头,舍不得轻易放手。
虽然天痴上人的威胁尚未有解,指使须于鹤的甚至都不知该怀疑谁,但“能打开骧公宝箱的钥匙”实在是过于强大的杀器,更别提执中贯一的重要性;而少城主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则是对三人莫大的信任与肯定,主从间再无芥蒂。这绝对是旗开得胜的预兆。
况且飞还令出自“麟童”梅少崑之手,冲着这层关系,龙野冲衢和双燕连城两家不致被须于鹤拉拢,反天霄城阵营只消有一家倒戈,形势又回到己方,须老儿终究一场白忙,怕是要气得吐血。
会中做成决议:尽快拣选马弓队精锐,带上秋家主仆,往钟阜城进发,装作阙家父子已控制住舒意浓和赵阿根的模样,将两人软禁于马车中;墨柳、乐鸣锋则扮成马弓手隐于行伍,大队由副统领易从业指挥,随侍阙入松身畔。
天霄城管制日常进出,只维持最基本的补给运输,形同戒严。
如此不管是哪家探子见了,都会做出“天霄城已被阙氏把持”的判断。除此之外,阙入松更以鹰书通知酒叶山庄,让夫人王氏着手筹办婚礼,暗示三郎阙侠风将与少城主成亲。
这样一来,阙家留着舒意浓的意图也就昭然若揭,是打算以姻亲之姿入主天霄城,如须氏之于行云堡、解家之于落鹜庄,不仅符合阙入松一贯予人的温和敦厚形象,夺权后并未对主家赶尽杀绝,也代表他对天霄城掌控之甚,毋须斩草除根。
返回钟阜后,阙入松将会频繁拜访须于鹤、莫宪卿等,极力为舒意浓缓颊,绕着圈子请他们留少主一命,同时开出足够诱人的条件,再商议出一个能在劫远坪拿得出手的说法,替换掉杀舒意浓祭旗的脚本。
这一切都是为了松懈幕后黑手的警觉心,让他以为天霄城已是囊中物,不足为惧。
商议停当,舒意浓命阙家父子在卫城过夜,明日再上云中寄,墨柳先生、乐鸣锋亦留于此间,连司剑都在公子爷的行馆留宿,未与耿照、舒意浓同回。少女似笑非笑,抿着一抹了然于心的暧昧唇勾,瞧得耿照浑身不自在;脸皮子一向薄的舒意浓却没甚反应,似是想着什么心事,神思不属。
两人一路无话,直到坐进仙人渡的木栏中,舒意浓仍是单手托腮,眺向月下山间,夜风吹得她柔鬓飘扬,衬与精致超凡的五官剪影,宛若仙子凌波。
木栏是个不完全封闭的大箱,可容四人两两对坐,据墨柳先生言,哪怕塞进七八个人,滑轮钢索依旧运作顺畅——事实证明青袍客所言非虚,耿照攀于栏底、尾随舒意浓下山时,无论是栏内的舒意浓,抑或两端操作机关的刀斧值弟子,皆未察觉有异。可见这动力源不明的神秘机关,其酬载量远超四人之数。
舒意浓坐在他对面,维持叠腿托腮的姿势,想事情想得出神,下意识换腿时忽轻轻“嘤”了一声,本能低头。只见她薄薄的白绸裆底湿濡一片,连同骑马汗巾一并打湿,在肉感的大腿间清晰浮出X的形状,如夹蜜桃。
那股黏腻不是水,是耿照留在她身子里之物。少年总算明白,她为何问司琴要汗巾,非为清理之用,而是要把他给她的留在玉宫深处,勿使流去。难怪整场军议间女郎始终叠着长腿,他原以为是端出一城之主的威严,不曾想竟有这般香艳的由头。
两人在半密闭的狭小空间相对而坐,若女郎托腮咬唇,直勾勾盯着他,缓缓将叠膝的长腿放落,换叠一侧,腿心里绷出浑圆饱满的X,于挪腿间随蜜膣绞拧,缓缓沁出;越来越透的裆底不但见得粉色的晕红酥脂,还有被汗巾和裆部压裹在……光是想像,便硬得他不得不弯腰。
舒意浓肯定是打算这样馋他的,说不定还想试试在万丈峡谷之上,悬在摇摇晃晃的木栏中,冒着遭人撞破的危险,就着皎洁的月光同少年偷尝禁果。
突如其来的思绪,打乱了女郎原本的计划。她这才想起骑马汗巾的事,已没了求欢的心思,奈何化水的阳精宛若失禁,非水可比,夜风一吹凉沁心脾。舒意浓激灵灵一颤,并起大腿,拉着衣摆遮掩,小脸红透,垂眸回避耿照的目光,殊不知这反应更加可爱诱人。
踏上云中寄,耿照安静跟在她身后,两人走在无人的铺石道间,经过客舍时他本欲作别,舒意浓却牵起他的手,闷着头继续走,直到偏僻的挂松居,汗津津的掌心感觉不出一丝挑逗,没有要共度春宵的旖旎怦然,只有满满的湿凉。
“……有位前辈训斥我,求人原谅,头一步得先认错,而后付出代价,尽力偿还;能不能得到原谅,在人不在我。前辈以为我是不懂的,其实我听进了,只是我怕。
“我怕你不肯原谅我,我不敢想像那会是怎么样的可怕炼狱。”
舒意浓牵着他来到偏间前,颤抖着挤出一抹微笑,掌寒如冰。
“但我已决定,不想再瞒你任何事,我说过的谎、做过的事,害过的人——无论有心或无心——你都应该知道。我希望你会原谅我,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但那不是我能奢求的。
“能更早想通就好了,可惜我是笨。我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这险我终究得冒,我愿意如此。”
第廿七折
人面薄俗
谁教冥路
橱柜、大铁环、密门、回旋梯……女郎领着他循栈道一路前行,经过铁门深锁的密室时,仅低声说了句“当时容嫦嬿把我囚禁在这儿”便即无话,直至巢鹤居,止步于软禁武登庸和梅宁的厢房前。
舒意浓定了定神,小手自他掌中轻轻挣脱,背脊微颤。
她鼓起平生至大勇气,才将爱郎带到这里,沿途转过无数心思,始终想不出好说帖。她才刚给老爷子送了药,光是这节便无法开脱;说什么“我本打算明日再停药”,听着更像遁词,真假又有什么区别?
但眼下天霄城危如累卵,恁耿照武功再高,终不能只身将渔阳给铲平了。谈判桌上合纵连横,武力虽是关键,亦有其不能处,她不想在紧急关头还要对他遮遮掩掩,银牙一咬,决定坦白,使两人间再无秘密。
可惜她仍低估了开口之难。
“我在这屋里藏了两个人,一直找不到机会同你说。”女郎轻咬樱唇,不敢直视爱郎,低道:“将他们安置在此地时,我还不认识你,我俩相识的时间……也不算长,我心里多少有些犹豫。拖着拖着,便成了现下这般光景。
“我不求你原谅,不敢让你别生气,只求无论你多么气愤,都不要转头离开,听完我的解释,再……再做决定。”说到后来声若蚊蚋,不敢以问句作结,仿佛给了他这个选项,事态必将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耿照忽问:“那两位都还好好的罢?”舒意浓一怔,脱口道:“这是自然,我今儿才来瞧过。”耿照点头:“都好好的,那就好了。人世间最难回头的,不外乎生老病死,其余也就是商量。”
舒意浓几度欲言,起伏的酥胸渐次宁定,转身上阶,轻叩房门。“老爷子、老爷子!意浓有事求见,扰你清眠。”连唤几声,幽影透深的窗纸后全无动静。
她心念微动:“莫非……不好!”双掌砰的一声推开门牖,径扑向床榻,但其实也毋须如此。借着身后漏进的月光瞧去,床上被褥叠得齐整,早已无人。
愕然间房中骤亮,却是耿照伸出食中两指,捏着灯芯一搓,内力所至,随手点起油灯。斗室内收拾得干干净净,原本堆放的药材医书、煎釜杵臼等凭空消失,恍若不存。武登老儿何止是走人,简直走得从容潇洒、游刃有余,把救人的家生全复了位,残留药味的空气里透着满满的嘲讽。
舒意浓难以置信,转身掠出,砰砰砰的开了整排房门,果然不见老人和女童的踪影。这下连向耿照解释都省了,她却心空空的,踅回唯一亮着灯的房间时,见耿照伸手在桌布上摸索,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少年移走油灯,掀开桌布,赫见紫檀桌面刻着斗大的“钟阜”二字,气势如神龙摆尾,直欲飞去,钩曲间顺逆如意,更难得的是深浅一致,似以锋锐无匹的玄铁笔书就。
舒意浓望着阴刻字里露出的簇新木纹,瞠目结舌。
“这是……用指尖刻下的?”须知紫檀质地奇坚,这字刻的笔顺圆转无碍,简直像是以毛笔写成,便以刀凿,两个时辰内也绝难有此成果。
耿照点头。“师父是在告诉我,他去了钟阜,让我不必担心。”
“等一下!”舒意浓蹙起柳眉。“你怎知——”忽然闭口,俏脸上满是狐疑。
耿照微露愧色,拉舒意浓坐下,握她的手道:“我在钟阜城同师父走散,并不知道他老人家去了哪儿。按他所说,那天他在码头遇上姐姐挟持梅宁,为救治小妹妹的伤势,才随姐姐来的天霄城;我在上玄圃山之前,对此一无所知。”
有其师必有其徒,登城当晚,深夜四处游荡的耿照便遇上深夜四处游荡的武登庸,师徒俩摸摸鼻子,不无尴尬。
“哼,你小子定是瞧上了人家的美貌,才屁颠屁颠跟回来,是也不是?”
高大的白发老者蹲于墙影中,抱在怀里的整盆铁锅炖大鹅,让他的鄙夷毫无底气。都说“食色性也”,偷吃食、偷女人,还不一样是偷?大哥别笑二哥。
耿照没敢回嘴,被师父看破舒意浓的美貌极对他胃口,其实也不无心虚,忙交代别后所历。他甚至来巢鹤居探望过梅宁,对这个孟婆汤没喝干净的小女孩印象深刻。
武登庸嘴上不说,少年揣摩师父心意,认为老人对舒意浓是同情多于谴责,默许徒弟出手,对她误伤梅宁一事也无追究之意,自不是看在美貌或恭谨的份上。
“你不妨当作,是我的存在逼她下此毒手。”老人淡道:“面对老虎,常人无论有多出格的反应,那也是理所当然,盖因恐惧令人疯狂。拿来当笑话看的人,只是还未遇见自己的老虎罢了,无知有什么好得意的?
“横挑强梁,能显武者手段,但面对不如己者,方可显现武者的品格。越强的人限制越多,越不能任性而为,此为天地间的常制,故猛兽寡胎,洪汛易退,寰宇不容一物独强独大,可久可长,如是而已。”
若非耿照转述,舒意浓决计想不到老爷子是这样看待码头发生的事,想起他那句淡淡的“你也很辛苦了”,鼻端莫名一酸,几欲泪涌,既是感念佩服,又惭愧得无地自容。
耿照本以为师父会拿“端看她何时吐实”做为门槛,故意以退为进,探问老人之意。武登庸却不甚在意,只说:“就算她到最后都没讲,代表她就有那么脆弱、那么害怕而已,脆弱害怕是罪么?”耿照语塞。
武登庸看他一眼,慢吞吞道:“信人与否没什么标准,想信便信了。只是信与不信,都须承担后果,你自己想清楚就好。”少年陷入沉思,师徒俩再没聊起这个话题。
耿照判断他今夜离去,若非治疗梅宁的方法,在此已无线索可发掘,便是钟阜城那厢有非去不可的理由。“梅少崑还在城里”毋宁是最有可能的答案,老实说并不令人意外。
舒意浓想起赤子握固丹的事,不禁轻声哀号,见少年投以讶色,吞吞吐吐道:
“我……我顾忌老爷子神功盖世,带上山来,万一他突然翻脸,满城怕是无人能制,才厚着脸皮请他服药,老爷子居然答应了……我……真是……”将脸埋入掌中,香肩颓然垂落。
耿照和声抚慰。“那不叫赤子握固丹,我师父说是‘柔筋弱骨散’,乃流传自南陵巫觋间的秘药。他老人家说柔筋弱骨散最可怕之处,在于没有解方,须得感应药力封锁丹田内气、不使流动的无明关窍,像给锁配上独一无二的钥匙,齿牙对上了,便能随手开启。”
女郎闻言微怔。“这……到底是容易,还是不容易?”
耿照笑起来。“姐姐和我问了一样的话。师父他老人家说,既叫巫药,就不是靠运功能突破的,况且丹田经脉被封,想使内力也没门,得靠更玄乎的力量,故称无明。
“可惜我资质驽钝,分明每个字都能听懂,却完全不明白师父在说什么。若能勘破此节,说不定便能更接近三才五峰高手的境界些。此药姐姐是从何处得来?”
“是……是从容嫦嬿的遗物中搜刮来的。啊啊啊,好想死———”
见舒意浓双足乱顿,掩面不住摇头,羞愤欲死,唯恐她又钻牛角尖,耿照故意逗她:“这下都说清啦,总算能向姐姐剖白一桩不解之谜。想出如此绝妙的点子却不能说,简直能憋死人。”
“是了,你悄悄随我下山那一晚,秋霜洁和绣娘分明不懂武艺,如何下得玄圃山,又是如何回——”舒意浓美眸一转,娇躯微震,喃喃道:“除非她们根本没下山。我明白啦,你把她俩藏在这巢鹤居,是也不是?”
“就在隔壁房里。”耿照笑道:“这位姑娘真是玲珑心窍,一点就通,莫不是天仙下凡,被人藏起了羽衣,这才回不了九霄仙境?”舒意浓又气又好笑,抡起粉拳追打他。
两人绕桌追逐,尽展绝顶身法,扑簌簌的劲风随衣影乍起倏落,虽是旖旎香艳的小儿女情状,不知舒意浓是被激起好胜之心,抑或借机发泄一二,所使非是与方骸血缠斗时的《玄英剑式》步法,而是在那夜荒林中,借以逃出七玄三大高手夹击的压箱底绝活。
饶以耿照此际修为之强,虽说玉人形影俱入眼帘,攫她衣角时总差一步,是看似将中、却每每以毫厘错失,当中无有半分侥幸,哪怕差距极微,也是扎扎实实被她躲过。
他想起在瀑布之后,那湿衣密贴着曲线玲珑的娇躯、玉肌透出薄衫,比生乳色泽还要腻白的纤细女子,也是这样从他手中夺走了名曰“白发”的悲号魔剑,分明能看清她每个动作,最终仍不免中招。
(姐姐……果然是小姑姑的高徒!)
身法和夺剑的手路皆非剑招,小姑姑施展时,却自带一股惊人剑意,且是于须臾间爆发,几乎神为之夺;得手的霎那间,那股“气”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与女郎欺来的身法同进同退。
这种收放自如的程度,少年没在几人身上见过,即使舒子衿的内功明显不如自己,耿照半点也不敢小瞧。纯论放对,小姑姑极可能是玄圃山上他最不想遭遇的敌手,哪怕持的不是魔剑白发也一样。
舒意浓的修为远不到迸发剑意的境地,但若以这泥鳅般的身法御剑,当夜林间三方围战,难说最后能有几人存活。
最后是她跑累了,被耿照拦腰一搂,扔在榻上,吓得女郎又叫又笑,扑面的口脂香里微带汗潮,嗅得人心魂一荡。
耿照忍不住俯身,舒意浓温驯抬头,霎那间天地俱远,所有烦恼被隔绝在万里之外,再不能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郎才将他轻轻推开,唯恐他误会,小声道:“我……不是不给你,也……也不是不想要,只是秘密还没说完,我们……不能这样。”
耿照听见那句“也不是不想要”便觉心满意足,再抱下去恐难勒马,赶紧拉她起身。两人回到峭壁上的平台密室,舒意浓打开门,向少年娓娓诉说被容嫦嬿囚禁的遭遇如何改变了自己、只有在密室中以铁索自囚才能睡得安稳等,带着某种自剖般的冷冽残酷。
耿照听得惊心动魄,不敢松开她的手莫说是放,舒意浓诸多反复难解的行径,至此都有了解释。师父不致连心灵的创伤都能预见,应对却是再明智不过——
因为包容理解,从来是最难的。
不带批判的人,才能听得见深渊下呼喊的声音。
耿照忽想起一事。“……容嫦嬿很可能还活在世上。”见舒意浓从自厌中愕然转头,娓娓续道:“师父下过崖底,他虽不知容嫦嬿坠崖之事,但崖下并没有什么尸骨。”
武登庸由舒意浓和琴剑二婢的脚步声,便知密道入口所在,这点微末机关还难不倒三才榜内的高人。
他乘夜探过栈道,密室铁门虽不是不能破坏,但老人无意打草惊蛇,见风崖奇景甚是有趣,白天爬落一探,才知是极特殊的半封闭地形:前后连通处极狭,峡外仍是断崖,连兽迹也无;刮入此峡之风难进亦难出,才形成如此强大的旋搅气流。
既无野兽出入,容嫦嬿的尸体不致被啃食,加上刮人的风刀日夜不息,峡底的环境又比外头干燥,吹拂三年,便未形成面目如生、俗称“荫尸”的尸皂,也够风干成咸肉了,然而却是空空如也。
反观舒意浓姑侄论断的依据,仅是铁钉勾住的一片衣角,“容嫦嬿坠崖”的真假不言可喻。以一块布片诱人臆测,进而深信不疑,这种充满舞台戏剧效果的手法耿照开始觉得腻了。
自入渔阳以来,或转述或亲睹,算起来这已是第三回。怎么你们奉玄教就只会一种套路?
“那贱婢若当真诈死,无论天涯海角,我也要揪出她来,替我娘报仇!”舒意浓咬牙。“可惜没有黏土,要不往面具里按点儿,便能知她的真实面目。”想起人海茫茫,兴许曾与她在某处擦肩而不自知,绷紧如百锻薄钢的娇躯微颤着,不知是惊是怒。
“这倒不难。”
耿照走到衣柜前,连着颅型支架,取下内衬敷着药泥的那张面具。
“这里头不管涂的是什么药,总之是邪教所出,自不该往脸上抹,毁掉也不可惜。”举起面具征询女郎的同意。见她颔首,提运内力布于掌间,双手一合,压紧面具颅架;要不多时,伴随细微的嘶嘶声响,一缕白烟蒸腾而出,浓烈的药气扑鼻而来,带着难闻的焦灼异味。
(原来如此!他将面具里的膏泥,当作黏土来使。)
此法虽巧妙,也得有能隔空烤干药膏的内力修为,舒意浓只有佩服的份,旋即被好奇心所攫,欲一睹容嫦嬿的庐山真面目。
耿照运起“蜗角极争”的心法,边听着药泥壳剥离的细响,边控制巧劲,以免它碎成齑粉,直到将面具完全揭下,见打磨光洁的木制颅架上覆了张乌沉沉的无光人脸,颔尖准隆,一看便知是美女。
药泥压覆的油纸,此际密贴于颅架和药壳之间,完美隔绝,使耿照能轻易取下面具。转身捧至舒意浓面前时,赫见女郎唇面皆白,整个人瘫软似的窝在石榻里,若非背脊靠墙,便要当场晕厥。
耿照猜想是自己动作之间,姐姐已瞥见面具,认出那张脸,不知何故竟吓成这样,正欲将面具放回,却听女郎尖声叫道:“别……给我!我要瞧清楚些……拿过来!”耿照依言而为。
舒意浓伸出手,指尖始终悬于面具上,仿佛那张闭眼的乌黑俏脸会突然醒来,张嘴咬她似的,片刻才颓然坐倒,疲惫挥手,示意他将面具拿开。耿照把药壳面具放回桌台,闭起柜门,回头去陪伴她,柔声安抚。
“无论她是什么人,都不能伤害你了,别怕。”
舒意浓屈膝缩腿,双手环肩,浑身颤抖不止,美眸瞠圆如铃,银牙咬得格格作响,自相识以来,耿照从未见她害怕到如此失态。
——不对。曾有一次,
是在她提到那处庄园,满地鲜血,尸块支离,有如邪祀般的可怕场景——
“阿根弟弟,那是……那是我……我母亲的脸……为什么……怎么会……”
容嫦嬿当然不能是舒意浓的母亲姚雨霏所扮。
二人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况且姚雨霏的偏执自带强大气场,那直欲入魔的半疯言行等闲难以模仿,即使故去三年有余,在舒意浓、琴剑双婢、墨柳先生、阙入松等人的身上,乃至天霄城各个角落中,犹能窥见这位一城主母的幽魂,迄今仍纠缠着众人,难以摆脱。
那么……交换身份呢?似也没必要。姚雨霏没有须改换身份才能做的事,她日常各种作为够离经叛道了,扮成仆妇也不能更大胆放荡。
孪生姊妹的可能性也是一条死路。
摇花门姚氏在渔阳武林算是名门,“门主夫人产下双胞胎女儿”这种消息是瞒不住的。再说双生子虽被视为不祥之兆,但北方环境严苛,人力资源宝贵,于此格外宽容,非是需要大费周章掩盖的事。少数由南方移居渔阳的外地聚落或还有此等陋习,但决计不会是姚雨霏的娘家。
耿照抱臂沉吟半晌,才缓缓说道:“姐姐,我有个推论,然而并无任何有力的证据,说白了全是臆测,也许满盘皆错也不一定;即使如此,仍想说与姐姐听。”
舒意浓抬起了埋在膝腿间的小脸。
“我七玄中集恶道一支,有种管叫‘白面伤司’的异术,能剥取人的脸皮;神医伊黄粱甚至能以外物驳续断筋,是我亲眼所见,绝非讹传。由此可见,虽然极稀罕,但人的肢体是能透过异术异人变造的,面孔亦然。
“这几张布满细针的面具,可能是某种改造脸孔的奇械,配戴者的脸孔慢慢变化,内衬的针也次第改变长短、入肉位置等,或刺穴,或重塑筋膜肌肉,乃至调整骨骼,最终使容嫦嬿的脸变成你母亲的模样。”
耿照重新打开柜门,一指上层五枚空着的颅型支架。
“十个支架,代表原本起码有摆设十张面具的需要,为何不见了五张?道理很简单,因为容嫦嬿不再需要它们了,留着反须承担风险——毕竟最开头的面具,留着她原本容貌的凹印。那会儿她的脸还不像你母亲,便有变脸的诡术,也须循序渐进,不比外科一刀切。
“十个支架,十个转变容颜的阶段或说步骤,而容嫦嬿约莫到了第八或第九个阶段,便未继续。”
舒意浓诧道:“你如何知晓?”
耿照扬了扬搁在台上、原本敷满药泥的空面具。
“它旁边的那张,内衬完全没有任何机关设置,应是最终的模样,戴着只为掩藏与城主夫人一模一样的脸罢了,所以这张是第九。若药泥须反复施用,那么容嫦嬿离开此地之前应是到了第九层;若只须使用一次,显然她还来不及用,那就是第八层。
“我猜测她现在的模样,应该与姐姐的母亲有八九分肖似,但细看仍觉有异。只是城主夫人亡故后,这番心血付诸东流,该是看着镜子都觉懊悔,白受了针刺的苦头。”
容嫦嬿吸收姚雨霏入教,借机潜伏在旁,非是吹吹耳风、为圣教积攒资源这么简单,真正的目的是要取姚雨霏而代之,成为号令玄圃舒氏的一城主母。
哄骗姚雨霏孤身前往远地,执行复生爱子的邪教祭仪等,全是诈术,为的是杀死姚雨霏,或先将她囚禁起来,容嫦嬿再以“姚雨霏”之姿现身于众人面前,完成鸠占鹊巢的毒计。
岳宸风霸占虎王祠岳家,抢的是姓名身份,容嫦嬿居然连面孔也要侵夺,遑论那份往脸上扎针的狠辣决绝,思之令人胆寒。
这个计划近乎异想天开,却不能说不缜密,可惜她算漏了小姑姑的武功,以及对侄女的关怀,提前发现舒意浓被囚于栈道密室,不但反把容嫦嬿关了起来,姑侄俩更及时赶至现场,舒意浓因此目睹了母亲之亡。真姚雨霏既死,假姚雨霏从此失去了粉墨登场的机会,容嫦嬿这才明白大势已去。
舒意浓听得一愣一愣,只觉爱郎的分析丝丝入扣,精彩纷呈,但关于母亲之死的可怕场景,与四分五裂的遗体如何“飞”回玄圃山重组等,耿照先前也说不过是诈术,如此一来矛盾顿生。
“若容嫦嬿本意是取代我母亲,那么遗体碎裂、自行飞回天霄城重新缝合的诈术诡计,就不可能是容嫦嬿的安排。”舒意浓沉吟。“毕竟她是要扮成我母亲的,何须制造死亡的假象?”
“确实如此。”耿照竖起第二根指头。“合理的猜想,这原本就是两件事——精确地说,是有人故意坏了容嫦嬿的好事。”
舒意浓一琢磨,的确这样才合理。
她一直耿耿于怀,小姑姑为何会知道挂松居与巢鹤居间的密道,又何以不肯对自己吐实。虽说始信小姑姑是真对自己好,不碍姑侄情深,总是心有芥蒂,无法全信小姑姑。
经耿照一提醒,惊觉小姑姑也可能是被人以某种方式通知,才寻到密室,只因难以说明,索性不解释——这也很小姑姑——通知她的人早知容嫦嬿的阴谋,于是将计就计,布置了更豪华眩目的百里裂尸之谜,埋下吸收舒意浓入教的伏笔。
“……这人也是奉玄教的?”舒意浓几乎惊叫起来。
“只能这样认为,毕竟这厮救了被囚禁在此的容嫦嬿。”耿照解释:
“这扇铁门一旦从外头锁上,便不可能由内部打开,除非破坏门扉,然而又无此迹象。若出手的是奉玄教高层,一切便有合理的解释:身为茯背使的容嫦嬿想更上层楼,僭代主母的身份彻底掌握玄圃舒氏,以图晋升,但教中高层不认同这个计划,稍稍出手修正了一下,最后的结果,就是让更理想的对象上位。”比了比舒意浓。
舒意浓掌权后,对圣教的捐输未少于其母,还能领兵四出征战,奉玄教从不能见光的秘密组织,一跃成为能在渔阳冒七玄之名大肆搜刮聚敛、铲除异己的武装势力,可说是得到了质和量的双重飞跃。
让姚雨菲续掌天霄城,或由容嫦嬿取代姚雨霏,都未必能有如此惊人的突破。说不定自始至终,舒意浓才是奉玄教重点栽培的对象,是真正的“教尊的新妇”,姚雨霏不过是在长成前的过渡替代品,一旦少城主可供“收成”,随手便被抛弃。
至于容嫦嬿,从幕后黑手专程营救、为她布计诈死来看,多半在高层心中还是功大于过的。舒意浓管了几年城务之后,深知上位之人不会、也没有多余的心力放在无能部下身上。
容嫦嬿不但还活着,且对奉玄圣教来说颇具价值,不惜深入“人间不可越”回收,更为她断了姑侄二人的复仇念想,以免节外生枝。
这样的人,会被“高层”安放在何处?她全身上下最有价值的那张脸,已彻底失去意义了啊!
“……容嫦嬿最有价值的并不是脸,而是她对天霄城上下,尤其是对姐姐的了解,这才是她获救的原因。”耿照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温润的双眸凝着舒意浓,字斟句酌地开了口。
“姐姐若是奉玄教等待已久的‘教尊的新妇’,是圣教由暗影中进军阳光下的锋刃,觅得一合适的执剑之手,是决定成败的关键。若我所料无差,容嫦嬿便是血骷髅。”
第廿八折
残末之殇
蝶飞鬼舞
陆明矶在疼痛中苏醒,尖锐的叽叽声与毛茸触感贴着头脸肩膊磨蹭着,时停时窜,直到垢腻的皮脂兽臭钻进鼻腔,他才意识到是老鼠。
再醒迟些,这些猥崽畜生就会挑他身上柔软的耳垂、眼睑、鼻翼等部位落口,一旦啃出血味,便会更疯狂地嗫咬,速度能比原先快上几倍,唯恐吃得慢了,无法自闻香而来的同胞嘴下多抢得几口。
虽非本家,出身靖波府陆氏的陆明矶也不算寻常百姓,对老鼠习性如此熟悉,还是到了锭光寺以后的事。
天痴上人乃是出名的严师,处罚弟子绝不手软,陆明矶被关柴房、饿上几顿,乃至皮肉笞责的次数,多到数不来。那会儿六岁孩童细皮嫩肉的,老鼠能啃的地方可多了,他都不记得是怎么撑过的,从此对这类于阴暗潮湿之中,不住从角落迸出轻叽的幽狭处有了心魔,能避则避。
地面坚硬湿凉,像是石窖一类,随着感官复苏,右臂的痛楚冷不防径冲脑门,仿佛又被斩断一回。陆明矶本能张口,岂料两片嘴唇像是被缝上后又硬生生地连线撕开,疼得他眼前刹白,差点又昏过去。
他浑身滚烫到像被架在火炉上烘烤,流的却全是冷汗;勉强定了定神,撑开肿胀的眼皮,双眼慢慢适应黑暗,依稀见断臂比印象中略短,末端遍扎布条,簇新的白布在漆黑中格外刺眼。渗出缠裹的显非鲜血,清凉的触感应是药泥一类,鲜烈的草木气味十分刺鼻,连老鼠都不敢接近。
没活活流血致死,肯定有人为他施行了锯骨连皮的皮瓣缝合法——这种完成后看似腊肠两端的截肢缝合技术,不是随便找个乡下大夫就能做。为让他活下来,这批恶徒也花不少心思,所图必更甚于此。
(延玉……我的延玉……)
爱妻看似娇嫩如水,但她绝不会吐露通宝密库所在,那自称方骸血、老管他叫“师兄”的恶徒若舍不得杀她,也只能留陆明矶一口气,活剔慢剐,以胁迫贺延玉就范。
妻子惨遭奸淫,令他心痛如绞,远超过肉身所受苦楚。虽然前头等着他的是惨绝人寰的拷掠地狱,汉子却庆幸自己还活着,能取代妻子,成为恶人折磨的首要目标。
被捏碎的左掌骨轮便无断臂的运气,被包成了臃肿一团,手心手背似有夹板一类,从分量就能察觉。唯一的共通处就是稍动即疼,摆着不动也疼,饶以陆明矶硬气,捱了片刻也不禁低声呻吟起来。
疼不打紧,要命的是毫无感觉。
青年自腰部以下仿佛空空如也,丝毫感觉不到臀腿的存在,遑论挪动。血骷髅那双雪白的大长腿死死箝住他的腰,于陀螺般的急旋间一拧——这是陆明矶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印象——他不惯自欺,无论从何种角度推想,都只能得到“腰脊已断”的结论。
证据之一,就是他直不起腰。陆明矶发现自己不是无意间采行侧卧,而是只能如此,任何意图改变姿势的尝试,无不以剧痛作结,显是血骷髅重伤了脊椎所致。
残废固然可怕,然而,得名师青睐、获传绝世神功,风雨不辍勤修二十余载,于无数死斗中以命淬炼,使之名动渔阳的一身武艺,就这么付诸东流,毋宁更令人扼腕。他并非寻常武者,而是“渔阳武林第一人”唯一的衣钵传人,是师父殷切的盼望,连带使这份扼腕,也变得非比寻常起来。
“在你身上,有我的‘道’。”天痴上人对他说:“有朝一日,张冲、诸葛匹夫,和那最没出息的石老幺,会明白我是对的,我才是最有资格的那个人,打从一开始就是。你就是我的答案,你要证明这件事。”
这是师父对他说过最有感情的话语,那股难以遏抑的热切与骄傲令青年动容。
——如今,什么都没了。
想着想着,陆明矶眼鼻骤酸,满满的不甘、遗憾、愤怒等几欲鼓爆胸膛,恨不能仰天狂嚎,尽情发泄,但又清楚这毫无意义。
一切都没有了,做什么也没用,“金罗汉”三字从此自江湖除名,不比块墓碑更强;被师父认为有机会青出于蓝的《千灯手》,也失去了更上层楼的可能性。无尽的悔恨一点、一点地啃噬着蜷缩如虾的新残者,陆明矶张嘴却嘶嚎不出,痛苦颤抖着,任由涕泪爬满了脏污的脸庞。
“咿呀”一声,铁门推了开来,透进石窖的炬芒间滑入一抹长长的斜影,陆明矶忍痛扭头,见来的既不是血骷髅,也非方骸血,及腰的乌浓直发未簪未束,身上的布疋层层叠叠,如披几件大氅似,逆光的脸看不清五官,却像涂了垩粉般白得吓人,移动时不闻跫音,只发出氅角“唰——”滑过地面的细响,简直比幽魂还像鬼怪。
“……你也有今天哪,陆明矶。”
刻意压低的嗓音本该是尖亢的,听着有些柴烟熏烤似的嘶薄,隐忍如伤,透着难以言喻的阴冷。
陆明矶认得这个声音,心底骤凉。“末殇?‘鬼舞蝶’末殇?”
披氅人阴恻恻一笑:“大名鼎鼎的‘金罗汉’记得我这妖人,荣幸之至。”
医者在刀光剑影的武林乃是珍贵的资源,技艺毋须太高,只消略懂做人,黑白两道都卖面子。毕竟刀口舔血朝不保夕,谁还没个两短三长?当大夫想当成武林公敌,老实说是极难的,偏生“鬼舞蝶”末殇便是一个。
数年前渔阳几座镇子连出大案,死者清一色是妙龄女子,死得都不清白。其中有两人出身江湖门派,引得群豪联袂缉凶,最后锁定案发时必于左近出没的“鬼舞蝶”末殇,以为涉有重嫌,欲除之而后快。
末殇脾气古怪,不与人群,被找烦了,出手也不客气,连伤数人,都是无法善了的重手;群豪眼看骑虎难下,来求陆明矶缉捕妖人。末殇修习的《古林残魂功》份属阴功,非是《鸣杵传夜千灯手》之敌,被陆明矶击破功体,沦为正道群豪的阶下囚。
到了这个份上,末殇仍矢口否认犯行,极言自己采不了花,本就无法对女子出手,听着像是有天阉一类的残疾,却不肯让有名望的大夫验身,说词遂不被众人采信。
陆明矶嗅得蹊跷,略一打听,才发现主导缉凶的“青溪剑隐”祖逸人与末殇有隙,其独生爱女久病,上门求医,却被末殇断然拒绝。一句“国手治不了短命”冷语令祖逸人怀恨在心,早在采花案之前,便以三番四次与他为难。
祖逸人未必有意栽赃,但前事不忘,难免干扰判断,双方梁子越结越大,终至无路回头。
为免冤枉好人,陆明矶让众人善待末殇,先不以疑犯目之,他独力追踪采花贼所留下的线索,花了十天的时间,终于将真凶缉拿归案。
陆明矶带着人回到青溪山庄,召集群豪,开堂审问,出示铁证使其认罪,末了一掌将采花贼打死——讽刺的是,奸淫妇女在历朝历代都不是重罪,拿进官府一年半载就能出来,要肯送钱,有时连牢饭都吃不上。
武林中若遇淫贼糟践,十个里有十一个是私了,残酷之甚,往往骇人听闻。似乎江湖默许受害家属在报复的手段上可以抛却人性,再怎么残毒都是替天行道,不伤阴德,把惨不忍睹的淫贼残尸随意抛进山里喂狼后,还能回头做个好人似的。
陆明矶果断打死淫贼,当场便有受害女子的亲属表示不满,愤而离席;而当陆明矶问起该如何弥补被冤枉的末殇时,群豪突然安静下来,个个眼神闪烁,还有人打圆场说“鬼舞蝶”也不是什么好人,练阴功的能是善茬么?便没犯这桩,肯定干了别的——
最后陆明矶从地牢里,捞出了奄奄一息的末殇,不只是遍体鳞伤的拷掠痕迹惨不忍睹,还有那令人发指的污辱和践踏。
末殇并非天阉,而是名“二尾子”,同时拥有男女的性征,既有女子的胸乳,腿间亦叠生着阴户以及具体而微的阳物,乃是不折不扣的雌雄同体。陆明矶发现他时,末殇身上没有一处孔窍是完好的,沾着血污的木橛与其他刑具随意扔在地上,粪尿臭和铁锈般的湿涸血味中人欲呕。
陆明矶万料不到两人的重逢之地,会是另一个同样充满骚臭血气的肮脏地牢。
“我将那些贼厮鸟一个一个折磨至死时,总想着‘金罗汉’陆大侠不知几时找上门,唯恐不遇,特别放慢速度,却始终没能等到。”
披氅人点亮火炬,焰火照出一张涂满白垩的脸,以夸张的靛红二色绘成的眼影斜飞入鬓,依稀见得五官清秀,甚至说得上是艳丽,但嘴角分裂近寸,可怕的缝线上下交错,既似鳄齿,又像横过嘴唇的蜈蚣,便涂成死白,丝毫不减惊心。
他们试图把阳物塞进他嘴里,被狠狠咬伤之后,取而代之的是茶碗口粗细的木桩。若陆明矶再晚到半日,或特意从外地叫来的骟驴人早来了一两个时辰,那帮所谓“正道人士”是打算把其阳物割以示人的。
在他们眼里,他就是个怪物。有张怪物般的裂口有甚奇怪?
“看来你是真的心中有愧啊。”末殇啧啧阴笑。“还是你也变了,开始接受那套‘复仇无过’的说法,我有本事报仇,陆大侠也不来管我?”
果然是他——陆明矶心中“喀登”一声,不纯是因为那帮人死有余辜,约莫是那天地牢所见过于惊心动魄,听末殇自承其事,惊讶并不是最强烈的,而是有些遗憾、有些感慨,又隐有一丝解气的痛快,总之是五味杂陈,莫可名状。
要将那样的末殇带出青溪山庄,不可能毫无阻碍。
隐庇栽赃但凡有一人不认,共犯结构便无法成立。身为东道,祖逸人代表众人出面,试图说服陆明矶这名二尾妖人是罪有应得,他从身体上便是邪异,活着都是天谴。
“……让开。”陆明矶只回这句,仿佛同他多说半个字都是自污。
天痴上人是出了名的护短,“金罗汉”陆明矶莫说缺角,只消掉了根头发在青溪山庄,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不完兜着走。但陆明矶的眼神令他们莫名恐惧,那是足以让人身败名裂的鄙夷愤怒,不只是丢掉性命这么简单,而是会毁掉他们赖以生存的一切。
嫉恶如仇。每人心中浮现这四个字,浑身剧颤,不约而同下定决心:想走?没问题,有本事你打出去!这庄内几十号人里,哪个不是渔阳有数的万儿——
可惜决心没坚持太久。陆明矶手里抱人,让过祖逸人三招之后,一掌打得他瘫坐在地,七孔流血,活像个哭累了的小孩儿。那甚至不是威名烜赫的《千灯手》,就是信手一推而已。
祖逸人迄今还活着,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吞咽如厕,眸焦空洞地浮于虚空处,没有大夫能确切辨出他被震碎几条经脉,又何以留得半口气在,想刻意弄成这样都办不到。
在这之后,末殇消失了好一段时间,当日聚集在青溪庄里的人却一个接一个死掉,陆明矶也曾怀疑是“鬼舞蝶”在背后搞鬼,但急症、意外所在多有,而祖逸人并未遇害,按说末殇最痛恨的,除了陆明矶外便属此獠,首恶不诛,如何消恨?
“我确定他有知有识之后,就决定不杀他了。”
仿佛猜中了陆明矶的心思,白面裂口的披氅人阴阴一笑,蜈蚣般的嘴角缝线微见扭曲。
“何必呢?他在咽气前的每一刻都是活生生的地狱,是你金罗汉一手为他打造的。我已觅得一绝妙地点,待此间事了,向血使大人讨了你去,把你俩并头摆在一块,那是何等有趣的光景!哈哈哈哈哈!”
他在祖逸人耳畔说出类似的话语时,瘫痈的昔日“青溪掌剑第一”吓尿了,温热的新鲜尿气一霎间盈满竹庐,盖过了渗进竹床竹椅间隙的陈臭,也算带来些许生气。
都说“久病无孝子”,祖氏家人连三年五年都没能撑过,照拂得越来越敷衍应付;即使如此,祖逸人还是想活下去——这样的悲哀令末殇十分满意,决定饶他一命,希望过几年再来,能在他眼里看到一心求死却不可得的绝望,那也算孵化顺利了。
但末殇在陆明矶眼底找不到恐惧、哀求、后悔莫及,这厮连绝望都是清澈通透的,泼不进半点污浊,令披氅涂垩的二尾妖人烦躁起来,直到蜷缩在地的狼狈汉子哑声嚅嗫了一句。
“你说什么?”
“……谢谢。”
谢——末殇强抑着倏然飙起、霎那间几乎失控的狂怒,咬牙阴笑:“谢我不杀你?陆明矶,你脑子不好使了么?还是方骸血那小子将你打成了白痴?”
陆明矶的状况极差——当然这加倍印证了青年汉子心中的猜想——没法成句地表达,勉力摇头,不再浪费气力说话。
末殇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了什么。
身体似乎渐渐适应了高烧和疼痛,陆明矶的思路也越发清楚:左掌合上夹板,代表有人将粉碎的掌心骨轮一一对合,尝试复原,才须以夹板固定成果,这是极困难的外科手法,且无足够的柔劲修为,亦无法在不开皮肉的情况下微调骨裂,使其复位。末殇的《古林残魂功》完全符合这项推想。
况且,无论是锯骨缝合的皮瓣术,抑或修复骨轮、在断掉的指骨贯钉,必然带来巨大的痛楚,而陆明矶并没有痛醒又痛晕过去的记忆,必是施术者对他用了大量的麻沸散所致。
他可能已昏迷超过三天甚至更久,以致身体衰弱得不可思议。但这样的伤势,不饮不食是不可能捱过三日的,须得以参汤一类的珍贵物事吊命,喂食也极麻烦。
虽说末殇的种种举措可能只是为了向上级有所交待,但毕竟是承了他的好处,陆明矶可不是默默受恩的那种人。
这样的从容加倍激怒了末殇。
“你装什么好汉?听说方骸血当你的面,肏得你老婆死去活来,你的愤怒呢?悲哀呢?力不从心软弱无助呢?还是你全然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不知道接下来等着你的,只有无尽的拷掠地狱?求我啊,求我放你一马,求我给你个痛快,求我……求我什么都好。”陆明矶却默默闭眼。
“你的命,此刻便在我手里,就算杀了你,一句‘抢救不得’便能轻轻揭过,我只是个大夫,并非大罗金仙。你要像祖逸人那般卑微,仰望我,恳求我,才有机会活下去。莫忘了我是‘鬼舞蝶’,是生受天谴的邪异,什么事都干得出。”从氅襟里无声探出一物,却根指骨粗细的白骨杖,裹着厚皮垫的杖底弹出小半截利刃,指向陆明矶的咽喉。
“……末大夫!”铁门外,忽响起一把清脆甜美的嗓音,听着便似娇憨的天真少女一般。“血使大人有交待,陆明矶只能比五天前好,不能更糟。大夫探望他便罢,可别有什么不妥适的念想,以免自误。”
末殇连头都不回,冷哼道:“白如霜,你就是个监军,莫拿血骷髅的名头来压我。再说了,我让你们把他扔到这种鬼地方来么?屎尿有无即刻清理?食药有无按时灌喂?但凡哪个环节稍有差池,我便把伤口处理得再好,都能让你们弄死,别想推到我头上。”
门外之人正是那冒牌的“玉面蟏祖”白如霜。她沉默片刻,约莫也觉血使手下的丫头们散漫无纪,好逸恶劳,恁谁都不会把抢救回来的重伤之人扔地窖,要不是陆明矶命硬,没准儿都死透了,忍着烦躁咯咯娇笑道:
“大夫言重啦,如霜不是那个意思。不若我唤人把陆明矶抬到大夫院里,再找几个可靠的婆子打下手,大夫以为如何?”末殇阴笑不语。
白如霜玲珑心窍,整一个水精人儿,并不真怕末殇痛下杀手。这位“鬼舞蝶”是血使大人相中已久、极力争取的人才,却直到开出“那人任凭你处置”的条件,末殇才点头答应,可见在他心目中陆明矶的分量。
只是罕见他情绪如此激昂,忍不住提点一下。
果然末殇又恢复平常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阴恻恻道:“三日内他若死了,也算你们的。滚。”
白如霜不会为个“滚”字动气,“咭”的掩口一笑,仿佛听了什么赞美言语的怀春少女,葫腰款摆,扭着圆鼓鼓的丰润腴臀步上石阶,又想起什么似停下脚步,回头道:“大夫入教未久,兴许还不知‘心珠’的厉害,若然对血使大人的命令心存侥幸,是极度危险而不智的。心珠发作,你会宁可自己死了才好。”说完快步离去。
石窖中终于又只剩两个人,末殇低头乜着半醒半昏的青年汉子,炬焰的劈啪轻响,使静默长得令人生疑。阴冷的鬼医始终没等到求肯,终于明白陆明矶不是拉不下脸,而是他的骄傲和持守连绝望都无法动摇。
你以为自己有忒强大么,金罗汉?还是你其实仍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或已沦落成什么?
妖人还藏着一样足以击溃他的武器。
“看着我,陆明矶。”末殇幽幽道:“还是你不敢看?”
被高烧炙得昏沉的陆明矶勉强睁眼,赫见末殇身上层层叠叠的氅子次第翻至肩后,在微晃的焰芒下露出一丝不挂的雪白胴体,白腻细致的肌肤无疑使得上头惨烈的疤痕更怵目惊心,以致陆明矶几乎是本能阖上了眼睛。
“原来你不敢看。”末殇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了原先的愤世嫉俗含恨隐忍,不知为何听着却更加刻骨,那股子幽冷并非是从外头渗进,而是自体内无明处丝丝冒出,仿佛它们一直都在。
陆明矶浑身颤抖着,咬牙强迫自己睁眼。
末殇是对的。这是他的业,他不能不看。
虽说是雌雄同体的二尾子,末殇的身子却是不折不扣的女人,有着不逊男子的修长身量,香肩斜削,胸脯浑圆;不只柳腰纤薄,连胳膊、大腿都是肉眼可辨的纤细,益发衬得乳房玲珑小巧,透着少女般的纯稚。就连延玉照顾他时,都忍不住对丈夫夸奖过他的精致——妻子一直对自己过分丰腴的奶脯屁股,有着难以对人说的自卑厌弃,总觉得很臃肿似的,末殇的纤薄身板正是贺延玉梦寐以求、“充满女子风情”的理想典型。
在青溪山庄内,他们对他的拷掠在这副迷人的胴体上留下无法消除的痕迹,交错的鞭痕、炮烙遗留的足虫疤,刻在大腿和小腹上诸如“妖怪”、“淫妇”之类不堪入目的歪斜金创,即使痊愈后仍能依稀辨得字迹,可见入肉之深。
左侧乳蒂被烧红的火钳整个摘掉,留下如肠衣旋扭般的丑陋瘢痕;乳侧被烙出几个莲蓬似的窟窿,陆明矶还记得闯进地牢时那股散不掉的脂肪焦臭。他经常在梦里闻到,惊醒后须得急运内力抑制,才不致吐在床边。
与这枚半残的乳房相对的,是他原本尖翘如椒实、下缘沉甸甸的,即使小巧也极有女人味的酥嫩美乳,浅栗色的艳丽乳晕比铜钱还小,乳头更是豆粒也似,以细小反衬出雪乳的分量。
这边完好的理由尤其令人发指,竟是留作奸淫时助兴之用,“弄得破破烂烂的谁还硬得起来”,当然也有完全相反的意见。
陆明矶一掌打瘫祖逸人时,心中没有丝毫后悔,唯一后悔的是把末殇留在青溪庄,误以为这帮禽兽还能做人,但这无法除去末殇身心上的恐怖创伤。二尾子在很多地方是会被当成恶兆杀掉的,陆明矶只能把他带回家,天幸延玉的善良与聪慧世上无双,对丈夫的负疚感同身受,不假他人,亲自照料昏迷卧床的女相妖人。
那一个多月里,他多数时间都不省人事,但夫妻俩合力为他换药喂食时,早已习惯丈夫寡言的贺延玉,总是自顾自地轻声向末殇说话,“这样他才知道外边有人等着,晓得要赶紧回来。”延玉如是说。
她很少同外人说话,对婢仆虽亲切,日常也仅以手势和微笑沟通,辅以简单的句子,多半还是不愿被笑是“咬舌子”。除了丈夫和几位心腹的账房,末殇该是她这辈子说过最多话的对象了。
陆明矶是靠爱妻的陪伴,才能抵抗那股黑洞般的愧疚感,这是他此生真正意义上犯的第一个错,头一次亲手害了无辜之人。他的江湖以此为分水岭,再也不复过往那般清朗明亮,陆明矶学会了自己的侠义道和他人所说的未必一样,而这份体悟在往后救了他很多次。
“对……对不起……”他哑声说着,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不仅是因为愧疚,更多的是无助和茫然。在这个当下,陆明矶终于会过意来:自始至终不是他保护延玉,而是延玉在照顾他,理解他的痛苦,陪伴他、等待他,不求回报。
他只是个武夫而已,钻研着伤害他人的技巧,使用暴力应对一切,然而武功里没有答案,盖世绝学也无法倒转时光,还给末殇一个不曾受害的人生。他可以打死祖逸人和其他犯事的王八蛋,但对末殇而言,所有的支离破碎都不可能再复原,就像这副书满残虐的胴体一样。
邪异的二尾妖人并未停止宽衣。
他一层层解开裹脚的厚厚布疋,他们几乎剥掉了他所有的趾甲,裸露的脆弱趾肉连穿鞋袜都是折磨,只能以柔软的布质包裹起来。末殇并非有意隐藏跫音,而是不得不如此。
陆明矶在心中呼喊着延玉,强迫自己直视错误,却无法控制涕泗横流。名满渔阳的大侠“金罗汉”像做错事情却兀自逞强的孩子,瞪大眼睛浑身颤抖,但连自己也无法说服。
这是他的错。这错误是如此绝对且自明,不容混赖,而他无法弥补。
“像我这种天地不容的邪物,需要拼了命修练武功才能活下来。”末殇轻道:
“是你剥夺了我自保的爪牙,再将我扔进禽兽窝里……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是好人?”
陆明矶咬牙呜咽,满脸是泪,即使高烧疼痛还未能侵夺他的神智,断臂、碎掌和熟虾般的弓背却使他连抱头转身都办不到。而残破的身体竟还能呼应他崩溃的情绪,蓦地一阵恶臭钻入鼻腔,直到令人不适的温湿漫至胁下,他才意识到自己失禁了,下半身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一刻他总算深刻体会到,什么叫“无能为力”。
“我不是……但延玉是……”他浸着秽物奋力挪向末殇,不顾汁水溅入口鼻,哑声嘶道:“我的妻子是好人,她……她跟我不一样!她照顾过你……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她……呜……救救延玉……”
“讨人情了么?不错不错,是个好的开始。”末殇蹲下来,同样不避恶秽,微侧着头瞧他,仿佛看的是道旁仰覆的干瘪蝉蜕,阴恻恻的涂垩白脸上饶富兴致。
“我救不了她。方骸血可喜欢她了,镇日干个没完,我连你也打不过,对上那厮毫无胜算;也别求我带你去瞧她,理由同前。通知你师父救你嘛,看似是条路,可我去不了锭光寺。这是通敌,你凭什么求人为你冒险?”
陆明矶艰难地吸吐着,身体意志差不多都到了极限。但末殇说得在理,以师父不爱见外人的脾性,要想递帖拜山,除非名头响亮到他老人家有兴趣一见,否则便生生跪死在山脚下,也休想如愿。
盖因“渔阳武功第一”这个名头,本身就是天大麻烦。多少不自量力、抄短取巧之辈就想钻空子蹭一蹭,烦不胜烦,又不能全打死了事,只能垒起高槛,闭门谢客。
身心俱疲的青年汉子强支病体,索遍枯肠,蓦地灵光一闪,勉力低道:“不必找我师父,你去这个地方,决计……决计没有通敌的嫌疑。那人……与我师父颇有嫌隙,且聪明绝顶,你连我的名号都不用提,他见了你,打量你的模样,就什么事都知道了。”
末殇冷笑。“忒也神奇,还说不是神仙?”见陆明矶讲完之后颇见宁定,分明已耗尽了体力,意志也已崩溃,光想到“那人”便足以收拾心神,暗自纳罕,倒也不忘问明地点,又道:“我去神仙便肯见我?要备三牲五礼不?”
陆明矶的眼皮如挂铅锤,面颊渐渐贴地,仍极力把话说完:“不……不必,就说‘重圣轻凡之人,给您捎来了答案’,或说重……重圣轻凡四字亦可,他……那人肯定……肯定能明白……去蓼菱洼……舟山……”语声渐落,终不可闻。
末殇飞快替他号了脉,与前度连碰都不碰的冷漠判若两人,听身后上方跫音细碎,三缠五转裹腿披氅,无声无息起身,见白如霜如蝴蝶扑至,又蹙眉止步门前。
“怎成了这副模样?”
“半身不遂,也就是这样。”末殇将他最后那段一字不差地转述,白如霜与他对过两遍,确认无误后,紧绷的俏脸也稍稍放松,至少能坦然地嫌恶起臭气来,语带试探:“这样还要送你院里?”
末殇肩头一绷,语气骤寒,涂着夸张眼影的冰眸居然还能再冷几分,白如霜瞧着不禁打了个寒颤。
“说好的条件,莫非你们想反悔?”
“现在是‘我们’了,末大夫,我劝你还是上点心为好。”娇小的白衣女郎叹了口气,欲言又止,赶紧转开话题。“弄得这般肮脏,丫头们怕是不肯来抬,还是我找男丁罢?”
“不必,我自己来。”披氅妖人面无表情,小心翼翼将骨瘦如柴的青年汉子横抱起来,无声无息滑过白如霜身畔,虽说是缓步拾级,冉冉上升的模样却与幽魂无异,瞧得人背脊直发凉。
第廿九折
非因己过
阙下蕖芙
虽说“尽快”,大队人马是到第五日清晨,才离开天霄城,浩浩荡荡往钟阜进发。潜伏左近的各路探子,见一众骑马武士铁桶般围着两辆大车,擎着阙字旗徐徐行经玄圃山下的舒氏直领,各村里的里正、保甲等无不出来迎接,走在队伍前头的阙入松就着鞍顶一一宽慰,并未下马,态度虽是一贯的温煦照人,此等应对也颇有新主派头,纷纷将“天霄城易帜”的消息传报东主。这还是在外围。
即使是难攻不落的“人间不可越”,只消有人之处,便没有针插不进的缝。
有能耐在云中寄安插眼线的,也获悉墨柳忽生急病,目前在院中静养,谁也见不着,是生是死尚且两说,形同软禁。
掌马弓队的乐爷不知下落,副手易从业却站到了二爷身边。据说阙入松登城当晚,有几具一人多高的革袋被悄悄抛下断崖,和乐鸣锋同时消失的还有几名心腹,都是马弓队里有数的能打,看来是这场政变中少数的牺牲者了。
马贼出身的乐爷,居然是玄圃山上最有骨气的忠臣,也够令人瞠目结舌的。但现实总比说部要离奇得多,无形中提升了消息的可信度。
山上诸务由阙家大郎阙鹰风暂代——毕竟他是阙入松的长子——看来长居七砦之首的玄圃舒氏也步上行云堡高氏、落鹜庄怜氏的后尘,在舒意浓这一代,将基业拱手让人。
通国之善奕者,尤其是隐身幕后虎视耽耽的野心家,自然不能满足于这种口耳拾来的第二手消息,然而从拦截的鹰书可知,阙入松吩咐夫人王氏紧急筹办婚礼,务必抢在月内完成;虽未明说是谁人要成亲,对照即将在劫远坪召开的七砦盟会,这一手显是为了将跌落王座的少主变成儿媳,意在保全舒意浓的性命,也符合阙入松一贯的处世为人。
而天霄城只用四天便易主,可见舒焕景死后,姚雨霏、舒意浓母女的倒行逆施何等失人心,也与江湖风评相契。
“……为了看起来更像真的,”舒意浓说这话时洋洋得意,挺翘的鼻尖抬得可高了。“潜伏在云中寄里的细作,咱们一个都没杀,还刻意制造机会,放他们下山回报。都说‘鸟为食亡’,就不知这里头有几个贪婪成性的,敢再回玄圃山,终究得把命送掉。”
耿照听得下巴都快掉下来。“姐姐知山上哪些人是细作?”
两人同坐一辆大车,为显出舒意浓失势被软禁、身不由己的模样,两侧车帘悉数放落,厚厚的绒布隔音甚佳,说话大声些也不妨。
“本城‘荻隐鸥’可不是吃斋的。”舒意浓双腿交叠,抵肘托腮,眯着眼丝笑道:“卢荻花能干得很。没准儿是太能干啦,人人都怕她。”
“五里扬鞭”卢荻花是天霄城四大家将中行踪最飘忽、声名也最坏的一位,说是探子,更像刺客。舒意浓上位后颇为重用,卢荻花为她端掉烟山十鼍龙的陆哨,和几个引路的当地土匪窝——其实多数是墨柳先生杀的——令这支穷凶极恶的海寇集团耳目全失,被刻意误导的情报诱入死地,直到覆灭都没能再看到黑罗海,遑论逃回海上。
卢荻花可不是这会儿才开始杀人。
她从舒焕景之父舒龙生的时代起,就是玄圃天霄的毒匕首,专替城主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秘密介入各种名门正派不好表态的纷争,收官处无不是遍地鲜血。江湖上流传着“芦荻花,芦荻花,此花开后路无家”的歌谣,说的就是这位名动渔阳武林的毒妇。
世人如此鄙薄一名女子,多半与色媚之事脱不了干系。
因其父兄与天霄城结仇,卢荻花十三岁上就被当时天霄城四大家将之一的“折镝手”云枭掳走并奸淫得逞,成为禁脔。她曲意逢迎,将云枭侍奉得无比服贴,武功和毒杀术也是在这两年间打下的基础。
云枭后来更被少女说动,将她献给城主舒龙生,约莫是想以此尤物讨好主人,万万想不到日后会成为满门被戮的罪名。
舒龙生死后,舒焕景与老臣爆发冲突,卢荻花以先主嬖妾之姿站队到了少主一侧,先为舒焕景刺杀老臣派的中坚云枭,报了当年淫辱之仇,而在舒焕景夺权成功后,又以证人的身份指称云枭等人早有异心,命她伺机暗杀先主云云,给了新主清扫残党的大义名分,进一步巩固了权力的核心。
据说她裸着姣美的雪白赤足,踩在淌满云枭府邸的鲜血之上时,是扬着芦花秆儿哼着歌的,曲调就是后来配着“芦荻花,此花开后路无家”童谣传唱的那一首。
在最恶意的江湖耳语版本里,卢荻花不仅睡遍天霄城上下,连杀人都喜欢在床笫间,毒匕下的冤魂无分贵贱俊丑,不管生前是何等肮脏龌龊,都尽情享用过她美艳的胴体,比最下贱的窑姐儿还不堪。
待姚雨霏母女掌权,卢荻花又多了“男女通吃”的新设定,否则无法解释这名毒妇何以未受主母处置。
漱玉节在向耿照汇报天霄城诸首脑时,刻意淡化了卢荻花的种种香艳传闻,只说如“荻隐鸥”这般未有氏族信仰等羁縻、纯以招募各方异士组成的情报部队,光是能顺利运作,已是不可思议的事,卢荻花真正的厉害处是在这里,绝非是那些无聊的蜚短流长。
“比之‘潜行都’如何?”耿照好奇问。
漱玉节想了一下。“战力稍胜,刺探则未可知也,交过手才知道。”稍胜指的是自家黑岛的丫头们。
那也相当出色了。耿照点点头。“请潜行都的姐姐们在渔阳活动,须比平常更小心,切莫贪功冒进,当以自身安全为要。”这话却是讲给漱玉节听。
黑衣美妇温婉一笑,柔顺颔首。“带不回情报的探子,是不必要的。妾身会让丫头们仔细些,盟主深入险境,左右无人,毋须分心挂怀。”
听舒意浓提到“荻隐鸥”连潜伏城内的细作都能掌握,尽管早经宗主肯定,少年仍是吃了一惊,福至心灵,问道:“姐姐为何没让这位卢姑娘查查奉玄圣教?”依他所想,说不定是查过的,正好听听“荻隐鸥”的结论,是不是真有让漱玉节忌惮的本领。
舒意浓愣了一愣,忽然“噗哧”一声笑出来,促狭道:“什么卢姑娘,你喊她姨娘还差不多,卢荻花可是我爷爷的小妾,你想她是什么年纪?”笑了一会儿才幽幽叹道:“奉玄教的事,我连墨柳先生都说不出口,卢荻花同我处得虽不错,也不能好过墨柳先生。况且她一向不信鬼神,同她说这些,她会以为我疯了,没准儿比我娘还疯。”虽是带着笑说的,不知怎的听得人心头一揪,忍不住生怜。
耿照握住她的手,点头道:“幸好没说。血骷髅若真是容嫦嬿,以她跟在令堂身边之久,涉入之深,定然对‘荻隐鸥’的运作了然于心。一旦卢荻花展开调查,敌暗我明,后果不堪设想。”
那晚石室恳谈之后,舒意浓悚于“容嫦嬿就是血骷髅”的新论,原本深深依赖的避风港顿成恶魔巢窠,避之唯恐不及,遂与耿照返回挂松居就寝。
想到一入钟阜城中,周围耳目众多,不能再有亲近之举,往后几夜舒意浓把握所剩不多的时间,恣意求欢,连一向好事的司剑都捱不住,远远躲了开去,免得每晚非摀耳夹腿不能安枕,早上醒来裤底、垫褥上一片湿凉,跟尿床没两样。
此番下山,再怎么顺利也得要一两个月才能回,虽说小姑姑深居简出,舒意浓不怕她听得江湖耳语,却不能不交代自己去了哪里、何以要去忒久,索性搬出劫远坪七砦大会,说带墨柳先生、乐鸣锋等同往,欲争个盟主回来做做,免得小姑姑无意间问起,下人不慎说溜嘴。
“那赵阿根呢?”不料小姑姑听完,头个儿问起的便是她的阿根弟弟,舒意浓不知该惊喜还是惊惶。“他也一块儿去么?”
“自是如此。如梦飞还令是他打造的,这事原有他一份。”女郎硬着头皮问:
“不若小姑姑也一起去罢?钟阜城这么热闹,我陪小姑姑逛街买花布。上回咱们一起去的时候,我爹娘还在哩!我记得坐在阿爹肩上,到城南鬼市看元宵烟花,和井口胡同的糖葫芦、金水桥畔的枣饴……怎么记得的全是吃的?”
舒子衿也笑起来,素净俏脸上的一抹阴霾如烟化散,原本放心不下,想陪侄女走一趟,这会儿也有些意兴阑珊,淡然道:“我讨厌人多,你自己去罢。凡事小心点,莫与人争,这是你爷爷说的。”
舒意浓知她不喜欢热闹,才故意这么说,松了口气之余,又忍不住逗她:“还是我把赵阿根留下,让他陪小姑姑好了。铸完令牌他就没用啦,我去钟阜找个更俊的。”
舒子衿的小脸“唰”的一声涨红如熟柿,皮薄瓤糯,几欲沁出蜜来,整个人突然就坐不住了,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胡……胡说八道!陪我什么……我才没有……”惊觉这反应太不对,然而已无转圜,猛一跺脚,穿帘如风,摀着脸跑到后进去了。
就算再怎么怕生,也不该如此失态,大咧咧惯了的少城主终于看出不对,策马追赶猎物的本能一起,施展轻功追至小姑姑房前,门牖“啪!”一声才关上。舒意浓倒没敢逼得她太紧,隔门扬声:
“小姑姑,你怎么啦?让我瞧瞧。”
“别进来!”舒子衿的嗓音都绷尖了,可见紧张。“我……我有些不舒服,约莫是感染风寒,歇……歇会儿就好的。你……你赶紧准备下山罢,等……等你回来我……我就好了。”这风寒也太厉害,差点能抵生孩子。
舒意浓心中冷笑,毫不留情踢开房门,小姑姑发出“呜”的一声悲鸣,整个人缩进床里,就差没钻进被筒,简直没脸看她。
女郎好整以暇坐落床沿,轻抚她的背心,软硬兼施,哄得她将当日在瀑布后,被耿照双臂环抱、以内力烘干湿衣的事和盘托出,那股子抽抽噎噎无地自容,听着比通奸还要悖德。
舒意浓原以为是多严重的事,与爱郎对质的心思都有了,搞了半天不过是抱一抱而已,况且以小姑姑剑法之高,若非以这手震慑了她,持白发剑捅穿阿根弟弟都有可能。虽说轻薄之风断不可长,是不该老老实实夸他一句“应变机敏”,但怎么也轮不到编派小姑姑的不是,忍着笑柔声抚慰:
“没事了,没事了,这又不是小姑姑的错。”
“不是……”舒子衿抬起头,泫然欲泣中带着惊惶茫然的模样分外惹怜,娇嫩清新动人心魄,宛若带露盛放的池畔水仙。“不是我的错?”
“当然不是。”舒意浓将她搂在怀里,忍着去蹭她柔嫩面颊的冲动,正色道:
“女子受人轻薄——先说我觉得阿根弟弟不是故意的——自是轻薄的人不好,怎会是女子的错?那些说‘因你生得太美了’、‘谁教你这般骚’的,全是畜生,而且是胆怯懦弱、连承认自己好色都不敢,连在畜生里都只能算是鼠辈之流,就算裤裆里多生几两肉,也算不得男儿大丈夫!
“在我背后说什么‘妾颜’的臭男人,没个敢当着面说,因为他们心里清楚得很,长得漂亮有什么错?只是他们得不到,甚至不敢说想要,你便是红颜祸水,世所难容!
“虽说阿根弟弟肯定不是故意,但这事小姑姑一点错也没有。”唯恐她再有迟疑,末了加重语气,说得斩钉截铁。少城主惯于阵前激励将士,率领天霄城子弟舍生忘死,奋勇争先,这两句可说是掷地有声,足以发聋振聩。
“原来……”小姑姑如梦初醒,喃喃道:“不是我的错……我一点错也没有。发生那种事……并不是我的错。”说着说着,一颗豆大的泪珠滚出眼眶,顺着面颊淌落。
第二颗、第三颗……她就这么呆坐着,任由泪水扑簌簌落下,濡湿衣襟,背脊轻搐,潋滟眸光似投向无尽远处,面上七情变幻,时悲时喜,直是莫可名状。
便是双亲逝世时,小姑姑都不曾显露如此慑人的哀伤,整个人像被抽干似的,任凭泪珠溢出身体;那股子虚无空洞,深深震撼了舒意浓。这绝非是耿照抱她一下所致,但她不明白是哪部分触动了小姑姑久抑的情思,妄臆无益,只能静静陪伴。
也不知过了多久,舒子衿长舒一口气,抹了抹眼角面颊,摇头笑道:“你看看我,小孩儿似的。”
舒意浓将她抱满怀,以脸摩挲她的发顶,闭目噘嘴:“那也是我最欢喜的小孩儿。有甚不好?”舒子衿又欲落泪,却禁不住嘴角微扬,将湿热的脸蛋儿埋进她肩窝,姑侄俩交颈相拥,久久无言,其实也用不着说什么。
她知以“相依为命”四个字,她为意浓做得远远不够。她俩不是普通人家的姑侄,富家大户的烦恼加上刀光剑影的武林,再乘以名门氏族存续,才能稍稍贴近舒意浓的处境,不是“险恶”二字所能形容。
墨柳和意浓都把她当成某种骨瓷之类,小心翼翼保护起来,致使舒子衿连唯一擅长的剑术都难有贡献。或许她们是对的,舒子衿心想。不管是不是骨瓷,她已经够破碎的了。
《青阳剑式》分明是罕世的绝学,何以没能把她锤炼成一柄不坏的铁剑?
意浓连在这点上都表现得比她好。舒子衿迄今仍无法想像,怎么娇滴滴、傻呼呼的宝贝侄女就成了上马能领兵杀敌,下鞍可运筹帷幄的一城之主,无论是改变抑或不变的部分,都令她觉得无比神奇,只能惊叹,对个中理路却是毫无头绪。
因此,哪怕有时候意浓似是满怀心事,又无意向她倾吐,舒子衿也没敢过于逼迫,始终为她留着一处能回来的地方,是她这个做姑姑的少数能为侄女做的事。
定了定神,她握着舒意浓的手低头轻抚片刻,才幽幽道:“你很欢喜那个赵阿根,是吗?我没见过你对哪个男孩子这么上心的。”
舒意浓一听见他的名字,哪怕是化名都忍不住扬起嘴角,垂眸片刻,轻声道:“我给他了,小姑姑,我整个人都是他的。不管他娶不娶我,这事都不会变。”察觉小姑姑浑身一震,毋须抬眸都能想像她的震惊——或震怒——女郎握着她冰凉的小手,含笑敛眸道:
“我也知这样很傻很不该,但我做了,没有一丝后悔。阿根弟弟若不要我,我便来回雪峰与小姑姑作伴,小姑姑别恼我。”迟未等到回复,忽觉有异,抬头见她瞠目结舌,哪里有半点恚怒的样子?那呆相令女郎忍俊不住。舒子衿回过神,兀自茫然不解,喃喃道:
“这……这怎么可能?我见他好好的,并未……并未……”重复几次,便再也说不下去。
舒意浓会过意来,知小姑姑指的是舒氏女眷的诅咒体质,俏脸微红,咬唇道:“他……跟别个不同,特别……特别厉害,所以捱得住,没事的。也许先祖之说不无夸大处,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厉害,遇到强……强壮些的男子,便无丧命之虞。”
舒子衿连连摇头,语气难得急躁起来:“不可能的,绝非夸大,我亲眼——”蓦地闭口,瞠目喘息,单薄的娇柔鸽乳急遽起伏,整个人仿佛突然缩小些个,又似白日中魇,倏忽为恶梦所攫。
舒意浓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突然明白在耿照眼里,自己被母亲遗体分裂的梦魇所困、虚实难分时,看起来是什么模样,将她环入臂弯,温柔拍哄。
“没事了没事了……你瞧,阿根弟弟不是好好的么?一会儿我让他来给小姑姑请安,小姑姑要扒了他的裤头检查,我也没别的话。”少城主对自己人最大方了。
舒子衿面红过耳,连骂人都结巴起来:“扒……扒什么……你……越……越说越不像话……”那厢舒意浓早已笑得前仰后俯。小姑姑脸皮子再薄,一旦笑开也很难继续沉郁自伤,姑侄俩并头喁喁,舒意浓与她说着阿根弟弟的种种好处,害羞之余又隐有些骄傲,然而更多的是谈论艳事的悖德快感和亲昵,仿佛与小姑姑的联系还能更深更紧密。
只是这么一来,耿照来向小姑姑辞行时,小院木门深锁,叩门半天皆无人应。舒意浓忍笑道:“行了行了,我已同小姑姑说过,不差你说,别自讨没趣啦。”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只能摸摸鼻子,随她离开了回雪峰。
◇ ◇ ◇
考虑到秋家主仆身无武功,捱不住兼程赶路,大队出了玄圃山的范畴,一路行缓,比不得阙入松回城时那般快马加鞭,来到钟阜地界已是第三天的傍晚。
酒叶山庄位于城外近郊,园林广袤,周围亦无其他别墅民居,原是理想的屯兵驻扎地。但阙入松认为城内的阙家府邸,毋宁才是更合适的藏身之处,计划悄悄偷渡少城主和赵阿根入城,秋家主仆则随大队进驻山庄,以为疑兵。
渔阳自金貔朝以来,便是朝廷锐意监控之地,衙门编制远超寻常,要冲都有驻兵。钟阜城地近靖波府,差不多就在镇东将军的一榻之外,触手可及,各门各派于城内的活动须异常节制,以免碰着慕容柔逆鳞,惹祸上身。
就算躲在酒叶山庄,里里外外也免不了各方细作窥伺,不如挑在众人都不敢造次的地方。虽说如此,“舒意浓被软禁何处”的谜团撑得越久,己方的优势便多几分,赌徒只嫌筹注少,能挣一些是一些。
阙入松将队伍停在城外约十里处的老松林,让舒、耿二人换上事先备好的马弓手装束,由阙牧风领入城中,看着像阙家二郎久驻外地,一回钟阜,便直奔阙宅探望母亲,也是人情之常。
碍于睽睽众目,舒意浓在车内更衣,耿照自不能不避嫌,拿着衣物到一旁树丛里换上。阙入松与马弓队的副统领易从业策马并辔,喀哒喀哒的马蹄声踅入远处的林影间,似是在商讨什么要事,其实真正说话的对象,是跟随在易从业马后的两骑侍从——
稍后扮作马弓手的墨柳和乐鸣锋要护卫少主进城,但阙入松至快得明天,甚至更晚才由山庄移往城邸,以符合新近夺权、忧畏戒慎的印象;关于后续诸事,玄圃天霄的三大股肱少不得要抓紧时间对一对。而阙鹰风只慢片刻,也撇下从人,一夹马肚跟了过去。
林间空地上,除外圈轮戍之人,众骑士纷纷下马休息,舒缓整日跨鞍的酸麻。
耿照平素待人谦恭有礼,没什么架子,人缘着实不差,如刀斧值王达那般交上朋友的,马弓队里也有几个,就算不熟的对这位“赵公子”也没什么恶感。他换好衣服后,未得姐姐开声召唤,索性连车厢都不近,混迹于马弓手间闲话家常,简直难辨真伪。
突然间尘掀蹄响,松林外一抹黄浪滚至,戍卫拈弓搭箭,靠得近的无不抽出兵器翻上鞍顶,摆好应敌架式,无论本城马弓队或遐天谷鹘鹰卫都是一般的迅捷,显然平时的训练早已深入骨髓。酒叶山庄的武士不擅马战,拔刀呈半月阵形接敌,一人施展轻功掠向庄主密谈处,三两个起落间便已去远,造诣居然也不弱。
来人约莫二三十骑,队伍参差,毫无阵势可言,轮飞的钝重蹄声里不时迸出尖亢的怪叫、笑声等,骑术以战阵厮杀来说难称高明,然而衣着五颜六色,连黄尘都难以尽掩,瞧着不像江湖豪士,倒像成群恶少出游,不知要去践踏哪里的庄稼。
酒叶山庄阙字旗和鹘鹰卫的旗帜早已高高竖起,唯恐来者不见,掌旗骑士缓缓摇动,末了又连发两枚哨箭,但对方全无避道之意,仍是迎面直冲而来,众人只得满弦,箭尖俱都对准了奔尘。
一名山庄武士定了定睛,面色丕变,连忙扬声叫道:“放下……放下!是自己人……莫要误伤少爷!”几呼喊哑嗓子。
众人正自惊疑,当先一骑已入松林,胯下乌骓毛皮如缎,急停间人立起来,马背骑士却未被掀下,容色不改轻吁几声,驾驭马匹原地跳转几圈,稳稳停住,却是一名二十出头、容貌俊秀的白衣公子,鞍侧挂着双股剑的革囊剑袋,形制瞧着像短剑,其中一柄甚至短于寻常的标准,说是长匕可能更加精确。
怪异的是,剑柄末端的剑钮处竟以精钢细炼相连,炼长不及两尺,莫说是投掷伤敌的链子剑,这点长度连左右分持都碍手,不知要来何用。
天霄城和遐天谷之人纵使不识白衣青年,见着这对短剑,也知不能兵刃相向,纷纷垂落弓箭,心中不免嘀咕:以这人身份,岂不知见旗应避道、冲阵即搦战的道理?如此莽撞,万一众人尽忠职守以敌却之,责任又该如何归属?颇生不满,无人开口招呼,全场陷入尴尬的死寂中。
随后而来的果然是一群大呼小叫的锦衣纨裤,连伴当骑的都不是劣马,行头齐备,衣着鲜亮。
就近见得天霄城阵形严整,兵器脱鞘杀气腾腾,面色不善,一帮人全堵在林子口,没敢随白衣公子长驱直入。有的悄悄退后些个,以免沦为箭靶,原本的放肆嚣狂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蓦听一声娇笑,一头炭火也似的胭脂马排阘而出,马上少女一身锦缎劲装,从密扣束腰的对襟貉袖,到裹出小腿曲线的紧俏蛮靴,全是清一色的茶白,只缀着兔毛圈儿的臂韝和马甲小袄是艳丽的杏黄色;高高扎起的乌浓马尾带着一绺俏丽的卷曲,束以金冠,衬得细直的裸颈白皙粉嫩,分外精神。
少女身材纤细,紧裹的胸脯却鼓胀胀的十分有料。
她似也明白自身优势所在,合身的衣着毫不吝惜地展露曲线,与其说是卖弄风骚,更像不惧人看的强势悍野,整个人宛若一柄脱鞘的精钢匕首。猎装配色与白衣公子相映成趣,鞍旁也有一副一模一样的短剑革囊,连长相都有几分相似,一看便知是同母所生。
“你们不是吵着要看新娘子么?”她扬鞭一指,却是冲着驻足林外的那帮富家子,微眯的杏眼中满是嘲讽,依旧是明艳不可方物。“一个个没卵蛋的,见这等阵仗,全都缩了?”
锦衣纨裤们“哗”的一声,交相起哄。一人道:“芙蓉妹子不愁嫁,也莫这般说,‘卵蛋’是咱们说的,你可说不得。再说了,你家武士朝人放冷箭,不是哥哥们没卵蛋,天大的卵蛋也不经射。”左右闻言大笑。
那白衣公子本就面青,此际居然能再阴沉些,乜着喝令众人放落弓箭的山庄武士:“晏昭,方才是哪个放的箭?”
名唤晏昭的武士服剑躬身道:“回三少爷的话,那是提醒江湖同道相避的警示哨箭。”意即不致伤人,同时委婉提醒少主,冲阵者才是错的一方。本以为解释过便罢,岂料白衣青年又问一次:“方才是哪个放的冷箭?”语气森寒,毫无善了的意思。
晏昭有些错愕,料想少爷面上挂不住,意欲在同侪面前显显脸。做人下属的被东家之子责骂一二,原也是常事,但在场的不只酒叶山庄之人,还有本城和遐天谷的精锐,就算晏昭把罪名给顶了,三少爷冲阵在先,无理于后,折损的是老爷的威望,“教子无方”耳语传将出去,以后在这两处还要不要做人?急得冲青年微微摇头,盼他能看懂暗示,莫再缠夹。
青年不明白晏昭之意,但也隐约猜到自己说错了什么,以致众人反应疏冷,几百道视线如霜箭般扎人,顿有些手足无措,蹙紧剑眉,咬唇不语。
白衣少女咯咯娇笑道:“管是谁放的冷箭,挑一个抽他几鞭,权作教训便是。主子打人,哪里有打错的?”先前与她调笑的锦衣纨裤拊掌大乐:“芙蓉妹子,你是懂做主子的。三郎,天霄城归你阙家啦,乡下人得学点规矩,以免贻笑大方。”
这对年轻男女,自是阙入松的幺子、人称“三郎”的阙侠风,和同胎双胞的孪生妹妹阙二小姐阙芙蓉。
阙入松与夫人王氏共育有三男两女,长子阙鹰风、长女阙月丹均已婚配,算上次子阙牧风,三个孩子都是间隔两岁,有子有女,十分圆满。在王氏心目中,父亲王赦纵未允可,但阙鹰风须得继承父亲在玄圃山的家业,虽无过继之名,实则等若抱给了王家;待阙牧风出世,对阙家这厢也才算有交待,终于能放落传宗接代的重担。
她夫妻情笃,且值壮年,床笫间甚是和谐,时隔四年又迎来这对双胞胎,可说是意外之喜。
孪生子自古不祥,唯独龙凤胎例外。阙侠风和阙芙蓉从小因容貌出众,乃父又是渔阳武林闻人,成为全钟阜最为人所知的双胞胎,约莫从七八岁起,来说娃娃亲的便络绎不绝,不知踏坏阙府几条门槛。
阙夫人王氏诞下双胞胎时差点难产,自鬼门关前踅了一圈回来,对兄妹俩特别疼爱。哥哥阙侠风尚且看在男儿身的份上,期许他长成后不逊父兄,多少还有些管教,对妹妹索性放野了养。阙芙蓉从懂事起就没件事能不顺她意,尽管姐姐阙月丹十七岁就嫁人,认份地相夫教子,阙芙蓉却直拖到芳龄二十有二,都成老姑娘了,仍无许人之想。
整个阙府敢同阙夫人撂挑子对骂的,也就只有这位二小姐,连其父阙入松都没这个胆子。
她和姐姐阙月丹是钟阜有数的美人,阙月丹是招赘进门的,众人想着以阙二爷的身份地位,幺女肯定得结一门有力亲家,兼之阙芙蓉艳名远播,拜倒在石榴裙下的武门高弟、富家公子多不胜数,及笄后几乎成了全城名流间最抢手的紧俏行货,各家莫不使尽气力争抢,却无一盼得花落。
阙芙蓉并未因此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约莫自三年前起,更频繁地出现在哥哥三郎的社交圈,镇日驰马放鹰、呼朋饮宴,比钟阜城多数公子哥儿都要浪荡,“抛头露面”已不足以形容这位二小姐,差着一点就是“抛头洒血”了。
打架滋事倒不常见,毕竟城里打得过她的着实不多。长此以往,又误嫁期,渐渐不再有人上门提亲,背地里各种风言风语传得颇不堪,阙入松夫妇头疼得紧,父女关系蒙上一层阴影。
她平日暴言惯了,下人见怪不怪,但天霄城马弓队和遐天谷鹘鹰卫都是初次领教阙家二小姐的派头,连少城主都不曾对他们这般说话,这小花娘凭什么?锦衣纨裤那句“天霄城归你阙家”尤其刺耳,个个咬牙不作声,拳头捏得格格响。
阙芙蓉毫无所觉——便察觉也不在乎——扬起马鞭,嘻笑着一一指过,如早市摊上拣选猪肉般,浑没把下人当人看。
“晏昭,我就不打你啦,省得爹爹啰唣,山庄的人也不敢拿箭射我;遐天谷是二哥的人,打了他会不高兴,自也打不得,那就是你们这帮山上的猴子了。哪个自愿的?本小姐留些力,管教明儿下得了床。”锦衣纨裤间爆出淫猥的笑声。阙芙蓉耸肩摊手,显然是故意说的双关,而非遭人曲解。
天霄城众人咬牙忍辱,少城主失势后,此番情景或多或少都曾设想过,是迟早会遇上的,殊不知亲身经历时竟难受如斯。
阙芙蓉将一众男儿俯首握拳的模样看在眼里,就着鞍顶,鞭梢一个接一个地拍过马弓手肩头,发出“啪”的脆响,掂斤播两也似,几乎藏不住陶然沉醉的神情,直至一人肩上。
“就你罢。”白衣女郎嗤笑着,马鞭试手般在他颊畔来回比划,明媚的杏眸中漾着危险的光。“谁教你一副欠揍的模样,瞧着就想抽。”
“好啊,有劳小姐。”耿照怡然一笑,果真是欠抽。
第三十折
为吾害咎
莫踒手足
阙芙蓉粉面沉落,变脸如翻书,冷不防一挥藕臂,“唰!”居然转过大半边的肩膊,几乎生出“扭了腰”的错觉,见两尺来长的硬杆马鞭从耿照的左脸移到了右脸侧,却没有这厮仰头闪躲的印象。
少年的脑袋或鞭梢至少得有其一化作烟雾鬼影之类,才能交穿而过,无半分挥中的手感。
她连“你敢闪躲”都说不出口,阙芙蓉确定他没动,仍维持着仰头微笑的欠抽模样。二小姐对耳目向来极有自信,这份自信此际却卡死了她自己:这黑炭头分明未动,怎地我却打他不中?
旁人不料她说打就打,没瞧清发生什么事,只道二小姐作势吓他,锦衣纨裤们鼓噪起来,给她加油助威。“好!”“教他一个乖!”“乡巴佬学着点啊!”“我想芙蓉妹子打我都没机会,你小子要记得说谢谢啊!”
“谢谢二小姐。”耿照老实巴交地说。
鹘鹰卫和山庄武士还不觉如何,在场的天霄城众人泰半是见过他同方骸血交手的,当时这位“赵公子”最神奇处,还不是和魔头打得有来有往,而是那诚恳的口吻、笃实的态度,应对之间总能将方骸血衬得无比可笑,比什么羞辱诟骂要强上百倍。
原本压迫感极强的七玄魔头,三言两语间沦为参军戏里捧哏的苍鹘,如眼前的二小姐般,委实解气。马弓手间忽地爆出一声噗哧,众人无不捂嘴缩颈,忍笑忍得浑身发颤。
“笑什么!”阙芙蓉杏眸圆瞠,气虎虎的扭腰一指,才发现手里空空如也,回见那黑炭头手里捧着马鞭,诚恳道:“二小姐马鞭掉了。”马弓手们捧腹弯腰,有的还不得不用力拍腿捶地,才不致笑出。
一干锦衣纨裤中不乏钟阜武门之人,终于看出不对,嘻笑揶揄声迅速沉落,面上惊疑不定。
再怎么不学无术,他们的眼界仍远高于玄圃山众人,明白这“空手夺白刃”施行上有着诸多不可能,如马上马下的距离、何以快到肉眼难觉等,遑论阙氏兄妹的武功在这帮二世祖中,向来是拔尖儿的,要从她手里无声无息取走马鞭,如变戏法般,整个钟阜武林新生代中怕找不出一人来。
除非这名憨笑得令人心底发寒的黑炭头,是放大到渔阳武林级别、也是锋头一时无两的超级新秀。
(……梅少崑!)
“麟童”落在天霄城手里的耳语,连这些游手好闲的富二代都已听闻,但传说中梅少崑生得十分俊俏,有龙凤之姿,没想到会是个貌不惊人的黝黑少年,说到底还是东西两燕峰那种乡下地方少见多怪,乌鸦都能吹成凤凰。
阙芙蓉恼羞成怒,眦目狠笑:“让你作怪!”铿啷一声,拔出鞍畔革囊里的双刃,长的略短于两尺,就是普通的短剑形制,唯剑锷护手处铸成打横的“乙”字,显有挡架敌刃的能耐。
另一柄果然是更短的长匕首,匕锷不同于短剑的上下双杈设计,只留缺口向上的单边杈,如“屮”字对剖,像极了带刃的笔架叉,十分怪异。
短剑与长匕的握柄末端以细金链相连,注定双刃须得齐出,没有只拔一柄的选项,阙芙蓉却是以单手擎出双刃。
耿照注意到她将长匕夹在食、中二指间,拔出时不见停顿,两枚刃尖“唰!”止于他鼻前,剑匕齐平晃也不晃,全凭指劲,浑无花巧,只能说二小姐气焰高张非是无端,是下过死功夫的。
耿照并未修习过指爪,凝眸望去,见阙芙蓉箝着双柄的手指白皙幼嫩,无明显的棱节浮凸,除纤长之外,看不出蓄有如此雄劲的征候,不由得啧啧称奇。
阙芙蓉背脊发毛,少年盯的虽是她的手,未往胸腰等紧要处瞟,不能说轻浮,不知怎的阙芙蓉却有种被看穿之感,仿佛一丝不挂,再藏不了秘密,切齿厉笑道:“你瞧什么!”剑尖往他双目上一搠,不意外地再度落空。
“瞧小姐的手。”少年维持捧马鞭的姿势,微露恍然。“我以为锻练指力,不免将十指练成鸡爪,原来并非如此。”
“谁准你瞧我的手了?”阙芙蓉简直气炸:
“你丫的……不许再躲!”
“人有逃生避死的本能,请恕小人办不到。”耿照略感抱歉,但还是有商有量的。“还是我再躲快些?这样小姐便看不见我躲了。”
没刺中就是躲了呀!阙家二小姐差点吼叫出声,但她较兄长更敏锐,很快就发现少年最可怕的不是鬼影般的闪避身手,而是硬生生将她们这些人上之人从云端扯落,沦为周遭下人眼里的笑柄。
失去威严未必会失去权力,但肯定会动摇阶级。所有的反乱最初无不是起于毫末。
她知道这些山猴子的罩门是什么。
阙芙蓉将剑收于肘后,拨转马头,檀口里“驾驾”两声,径朝大车而去,行经兄长身畔时见他僵住不动,鲜菱儿似的红唇微勾,忽扬声道:“你们不是要看新娘子么?还愣在那儿做什么?”一干纨裤如梦初醒,几个胆子大的有样学样,也不下马,嘻嘻哈哈自阙字旗下穿行而过,朝大车踅来。
天霄城众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一下拿捏不准该不该拦、哪个能拦,晏昭低声急道:“……少爷!”阙侠风如梦初醒,看看他又看看妹妹,终究是低下头,跟在阙芙蓉的马屁股后,哪有半点新郎的昂扬意气?活像只斗败的公鸡。
“意浓、意浓,姐姐来瞧你啦!”阙芙蓉咯咯娇笑:“咱们以后是一家人了,别那么生分。你再不开门,姐姐自来便了。”
她驻马处离车门还有丈余,说什么“自来”全是吓唬人。更何况要将折辱的效果最大化,自好是舒意浓开门行出,被骑着马高高在上的锦衣纨裤们围在中间,如玩物示人;留这一丈长短,正是为前少城主准备的处刑台。
车厢内传出舒意浓的声音,稳稳压过纨裤子们的怪声起哄。
“阙芙蓉,从小到大我没喊过你一声姐姐,就别恶心了罢。非是我不愿见三郎哥哥,此番乃是公事,这里是公事公办的场合,不涉私谊。外头这些人是二爷请来的么?”阙侠风哑口无言。
阙芙蓉想不到她沦落如斯,还兀自嘴硬,怒极反笑:“舒意浓,我请来的人就是我爹请来的,你趁早死了搬弄的心思,认清处境才好。”车内久久无声。
怼得她无言以对,阙芙蓉心情转佳,怡然道:“外头几位都是我哥的好友,不算外人,今儿专程来看新嫂子。你且下车与他们一见,日后也有情面。”等了许久仍无声息,冷冷一哼:
“舒意浓,你这是给脸不要脸了?”
车中女郎曼声道:“我方才说过,今儿是公事公办的场合,有你说话的份?回你两句,你倒飞天了。赶紧回家去!别在这儿瞎闯祸。”
“你————!”阙芙蓉柳眉倒竖,肘后精芒标出,长匕“笃!”钉在车门板上,直没至柄。耿照始终留心她的行动,判断这下伤不了舒意浓,也不急着拦,暗忖:“她手劲倒是不弱。”
长匕脱手之际,迸出轻细的卷绞声,柄末的细金链暴长逾一丈,看来握柄中另有精巧的机簧设置,链子可长可短,全不碍运使。
阙芙蓉却非亮刀立威而已,将链子扣在鞍头,猛夹马肚,胭脂马跳蹄人立,筋肉虬结的硕躯一拧一拽,在她巧妙的操纵下掉头放蹄,轰然一响,硬生生将车门拽下,拖了小半圈才回。
木屑尘土飞扬间,但见车厢内舒意浓端坐不动,一身皮甲袎靴的俐落男装,换下的裙裳叠在车座上,木然迎视着门外十几双错愕的眼睛。
“……你干什么!”
大喝间,几条人影扑入场中,却是阙入松等不及上马,施展轻功赶至。
墨柳先生和乐鸣锋拉上防尘的覆面巾,远远见得是二爷的宝贝龙凤胎,料想无大事,立即放慢脚步,装着气力不济的样子,以防被潜伏的细作看出端倪;阙牧风越过两位叔伯,赶在父亲前掠至阙芙蓉鞍畔,伸手抓住胭脂马的缰绳,往后拉开,口中吁吁有声,有意无意挡在父亲和妹妹间。
阙入松处世温和,喜怒不形于色,府中大小事全交夫人王氏操办,在子女长大的过程中,夫妻俩总是秉持慈父严母的分工,阙入松几乎不曾责骂过女儿。这声厉喝连阙芙蓉都吓了一跳,瞬间有些六神无主,阙侠风更是应声滚下马鞍来,父亲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掠至胭脂马前才放缓脚步,神色似不若断喝声严峻,应该不甚严重,不知为何二哥阙牧风仍隔开父亲与幺妹。
“我跟舒……跟少城主玩呢,也没怎么。”
阙芙蓉回过神来,心中不豫,噘着嘴儿腻声混赖,声音却越说越低。
父亲要是脱口教训她,那就没事,软磨硬泡总能揭过,但阙入松停步时面上已无愠意,瞧着与平日并无不同,反倒令阙芙蓉心下惴惴,拿不准爹的心思。
“好了,少说两句。”二哥拍拍她的腿,转对低唤:“……爹。”却没继续说下去。阙入松仿佛能听见他的心语,只点了点头,怡然垂询为首几名锦衣纨裤的姓名,问候其亲长师傅,态度十分亲切。
纨裤子们一见他来,本吓得腿软,缩颈垂肩不敢造次,没想到这位玄圃天霄的新主和蔼可亲,都觉得自己搭上大人物了,志得意满,纷纷向阙入松抱拳告辞,说改日再携重礼,前往山庄恭贺,片刻便散得干干净净。
阙入松跨上从人牵来的马匹,余光见阙侠风还失魂落魄杵在原地,伸长脑袋往另一辆车望去——少城主自不能再待在无门的车厢内,只得与秋家主仆同乘——冷道:“上马。”便无别话。
经阙家兄妹这么一闹,原本的诸般绸缪算是黄了,舒意浓换穿马弓手服饰的模样不知被多少人瞧去,机事不密,无谓徒劳。阙入松一声令下,大队调转方向,朝酒叶山庄进发。
人在山庄的阙夫人见少主移驾,面色微变,仍是殷勤接待,百忙中向丈夫投以询色,阙入松淡道:“你儿子女儿干的好事。”摒退婢仆,闭紧窗牖,清空偏院里外,让晏昭带心腹管制进出,戒备森严。
不一会儿工夫,马弓手装扮的墨柳、乐鸣锋推窗而入,解下防尘巾落座,乐鸣锋带着无奈的苦笑,墨柳则是一贯的冷脸,只是较平时更霜寒些。
耿照坐在同侧下首,挨着乐爷,对面是阙入松、阙牧风父子,这配置与当晚卫城大堂的军议相若,只多了站在一旁的阙侠风兄妹。
片刻王氏带着换好衣服的舒意浓回来,众人纷纷起身,王氏扶着少城主登上主座,女郎和声笑道:“姨娘也坐。”她打小喊惯了,改不了口。王氏面露惭色,但她非是你推我让虚耗时光的性子,快步下阶,于次子身畔坐定。
阙入松瞥了双胞胎兄妹一眼。
“……跪下。”
阙芙蓉对舒意浓仍坐主位已是万分不满,那神神叨叨的黑炭头马弓手竟也有座次,更教二小姐气炸胸膛,本想犟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顶一句“偏不”,见母亲二哥连使眼色,才心不甘情不愿跪落。
“我发鹰书给你二哥时,多的一字没提,他便知我心意。”阙入松站在低首垂肩的三子身前,瞧的却是满脸不服的阙芙蓉。“我让你娘筹办婚礼,多的一个字没说,你娘便知此事须得急办,还不能教人看出是假。”
阙侠风听得“假”字,十指揪紧裤膝,头垂得更低了。耿照才发现他虽生得颀长,其实身形颇单薄,难称结实的肩背标示着武功剑术的上限,身板看似撑不起华服,但若无华服遮掩,只怕更显孤零。
阙芙蓉似不意外,习惯性的勾起一边嘴角,俏丽的笑容既清纯又冶艳,满是张扬和挑衅。阙入松不为所动,淡然续道:“你大哥在玄圃山下坚拒我入城,达两个时辰有余,无半分情面可讲,阿爹一个字都用不着说,便知他是好样儿的。只有你们两个,饱食终日,无尺寸之功,还敢坏众人的大事。”
“也没忒糟。”乐鸣锋插口。“经他们兄妹一搅和,‘少主失势’更是板上钉钉,那帮二世祖把消息带回城里,是个人都不能不信。”对面阙牧风瞥他一眼,投以感激之色,乐鸣锋装作没看见,免被老二窥破端倪。
阙入松这回却没给他面子,淡道:“乐兄弟,我在教训孩子。”乐鸣锋微举双手示意知错,摸摸鼻子低头喝茶。
酒叶山庄之主转对阶上的舒意浓,单膝跪地。“属下教子无方,冒犯少主,致令计划生变,多添风险,请少主责罚。”女郎示意他起身,摇头道:“敌人势大,我等须得团结戮力,才有胜机。三郎哥哥同芙蓉并非有意,不过是此事难以鹰书传递,才生出许多误会,我没放在心上。”
阙入松俯首谢恩,回见阙芙蓉也要起身,淡道:“让你起来了?”女郎又悻悻跪下。阙入松垂敛眼帘,轻道:“这个教训,你们给我记入骨髓里,不许忘记。我阙氏没有贰臣,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阙芙蓉敷衍应付,撩裙径起,忽听父亲叹道:“你就是学不乖。多吃点苦头也好。”倏忽扬臂,一巴掌将老老实实跪着的阙侠风掴翻!慢得一霎,才迸出“啪”的短促风压,劲如鞭梢爆响,又似钝器猛击皮肉,听得人遍体生寒。
阙侠风仰倒前已失去意识,忽地剧烈呛咳,发出气窒的咯咯声,整个人痉挛似的抽搐。
阙牧风眼明手快,及时离座接住幺弟,运功往他背心一拍,真力之至,阙侠风“𫫇”的一声呕吐出来,成滩的酸腐秽物中泡着两枚带血臼齿,牙根碎裂,足见父亲掌劲沉雄,再重几分,打断颈椎也非不可能。
几乎在同一时间,阙芙蓉两眼一翻,抽搐着向后弹开,眼看脸面将触地,横里掠出一人将她抱住,免去头颅撞地之厄,却不是耿照是谁?
英雄救美有时不一定会得到感激,得到呕吐物也说不定。
如同胞兄一般,阙芙蓉浑身扭颤,气息欲窒,随即吐了他一身。主位上的舒意浓幸灾乐祸地乜着爱郎,仿佛在说“让你做好人”,趁众人未留意,冲他扮了个鬼脸。
阙夫人王氏赶紧将女儿接过去,见丈夫冷眼袖手,也不敢埋怨。
阙芙蓉与阙侠风之间,有着某种超乎寻常的感应,两人小时候甚至能以心意沟通,毋须着落言语。
这项异能差不多七岁后便迅速消失,但共感仍在,兄妹俩无法自主决定是否共享,通常是面临巨大冲击——如剧烈的痛楚——无法独自化消时,才会触发共感机制,类似“一人分一半”的概念。
但,实际上感觉并没有因此分薄,只是复制给另一人罢了。这个复制感受的机制存在若干缺陷,特别是在疼痛方面:接收的一方由于没有真的受伤,痛楚的生成消褪无法按常理运作,产生近似于“幻肢痛”的效果,往往会痛得比受伤的一方更久也更剧烈。
耿照抱住阙芙蓉之际,发现她通体发热,宛若身受金创后所产生的炎症。失去两枚臼齿的阙侠风肯定也会发炎,但那至快是一两个时辰后的事,并未真正损失牙齿的妹妹反倒先于他而有了症状。
“处罚妹妹最好是打哥哥”,以及“打妹妹的话哥哥也会疼”的异象,也是王氏最后放弃管教幺女的原因之一。阙侠风性格内向,相较于大哥的木讷寡言和二哥的佻脱飞扬,毋宁是更纤细易感的,因为共感不得不与阙芙蓉绑在一块,对他而言或许才是最大的灾难。
阙入松这一巴掌,掴得双胞胎三五天内都下不了床,耿照与舒意浓正好落了个清静。
期间舒意浓去探望过“三郎哥哥”一回,硬拉耿照同往,少年才发现兄妹俩居然同住一院,房间就在隔着中庭相对的两厢,连婢仆丫鬟都是两人共用。
酒叶山庄最不缺的就是亭台楼阁,阙入松夫妇便再多生一倍的子女,人人也尽能配个独院。据说在阙芙蓉来红之后,母亲王氏便将双胞胎分置于两处,刻意保持距离,但阙芙蓉总有各种理由烦哥哥,三天两头赖在阙侠风院里,指使他的丫头、任意把自己的东西搬过去,使用哥哥的厢房等,久而久之“分置两院”变得毫无意义,其实两处院落都是二小姐的。
她嫌隔得太远用起来不方便,先是搬到近处,又搬到隔邻,最后在庄内觅地盖了间大院,能容纳兄妹俩的家生、下人等,住用至今。
此院较庄主和夫人的居停更宽敞舒适,有个威风的名目叫“日月居”,斗大的泥金匾题乃是阙二小姐亲炙,笔迹虽略嫌稚嫩,却有破匾飞去的气魄,是字挤仄了匾,而非是匾压过字,也算大器。
“叫‘双辉居’或‘齐明居’不好么?”母亲乜着她冷笑,像是在用眼神狠狠掐她脸颊。“口气非得这么大,非占一占你哥哥的便宜才舒坦?”知女莫若母,甭管比谁,在阙芙蓉心中她永远不会是排后的那一个,只有她日人,休想人日她。
“行啊。”少女单手叉腰,笑得狠厉。“什么时候天上有两个太阳再叫我,本小姐立马改。”
但和舒意浓的攀比较劲却不是这样。阙芙蓉打小就没当舒意浓是对手:她大舒意浓三岁,有甚好比的?论武功论样貌,论伶牙俐齿、讨人喜欢,谁无聊到同个小女孩比较?况且她还笨。要不是会投胎,有个城主爹爹,在阙芙蓉眼中舒意浓简直一无是处,和她那个病猫哥哥半斤八两,都是废物。
“长大”在阙芙蓉看来,就是一夕间风云变色。
她终于明白“城主的女儿”是难以跨越的鸿沟,无论舒意浓有多不如她,注定要踩在她头上,这点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更糟的是:舒意浓想变漂亮,就成了当代的“北域四绝色”、“渔阳第一美人”,是每个男人垂涎的“妾颜”;想要有好武功,突然便成为能一剑挑了烟山十鼍龙、挫败“不着天”宇文相日的渔阳新生代高手……
而这一切,都远不如“舒意浓成为城主”令人愤怒。
就算她爹是城主,舒家的女儿也只有烂死在回雪峰尼姑庵的路可走——这是注定的事,几百年来都不曾改变,凭什么她舒意浓可以逃过?就因为她死了爹又死了娘么?可恶……简直可恶透顶!
想像父亲在水精穹顶下向舒意浓俯首跪拜,阙芙蓉便恶心得想吐,深究下去,或许就是父女渐渐疏远,乃至离心的关键。她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爹爹,其实只是那臭丫头的奴仆贱役,鞍前马后曲意侍奉,言必称忠义,鹌鹑似的陪小心,连带使自己矮了舒意浓一头。这全是爹的错。
她爹明明有能力翻转形势,根本毋须下人。
若无阙家撑持,姚雨霏能捱到马上疯死在男人身上?钟阜这厢人人都说,二爷才是天霄城正主儿,是撑天的顶梁柱。玄圃山的破落户早该绝门,全靠阙氏捐输续命,吃酒叶山庄的、喝酒叶山庄的,连遐天谷都是她二哥在照管,还有脸以主上自居?
高堡行云、明霞落鹜都是主子不肖,退位让贤给家臣的例子。玄圃舒氏连个男丁都没有,若非爹爹惯着,她舒意浓能有今天?
这都是自己贱。阙芙蓉心想,怨不得别人。
她整整烧了两天才退,估计该轮到三郎了,舒意浓来日月居时,她就着门缝偷看,见那杀千刀的黑炭头——据说他自称赵阿根——屁颠屁颠跟在后头,两人刻意保持距离的模样,瞧着十分可疑。
舒意浓会看上这其貌不扬的粗鄙俗物,阙芙蓉倒不意外,乡巴佬的女儿毕竟还是乡巴佬,皮囊生得再好,骨子里的贱是不会变的。
也好,三郎正需要这个,他也该清醒清醒了。阙芙蓉不无恶意的想着,姣美的唇勾微扬,在单边嘴角抿出个好看的小巧细褶子。
很少人知道,双胞胎的感情其实一点都不好,能共感痛楚的尤其糟糕。她是在成为父亲眼中学坏了的逆女之后,才和三郎亲密起来的;此前的形影不离,不过是过于强势的妹妹,单方面的侵凌戏弄而已。
破碎的人,只能和破碎的人站在一边。他们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的二分法。
◇ ◇ ◇
“……你看着像是个好哥哥。”耿照忽道。
阙牧风嚼着草秆,嗤之以鼻。“原来咱们有聊这种事的交情了。我什么时候睡的你,自个儿都忘啦。第二天屁股疼不?下回我温柔些。”
载满草料的牛车行于山路间,轴轮的些许错位益发显得颠簸,短褐草笠的阙牧风浑不在意,自顾自地赶牛呼喝,时不时迸出几句骂人的土话,怎么看都是个百无聊赖的庄稼人。
耿照藏匿在车斗堆放的草方之内,毋须乔装改扮。事实上,此行或将见到一位在渔阳大有身份之人,舒意浓特意请王氏为他置办全新的行头,以免失礼。
舒意浓和耿照在酒叶山庄内仅盘桓三日,便即分头行事。
在阙入松的安排下,舒意浓仍由墨柳和乐鸣锋暗中保护,秘密移往钟阜城南的阙家大宅。被称作通古坊金风巷的这片街区全是华美的宅邸,最新的一座也有二十多年历史,变动极罕,寸土寸金,住的全是豪门富户;纵有闲置,也由专人悉心打理,街景一片盎然古意,大气风雅,宛若图画。
由于没有店铺食肆,食货输运、下人进出,走的都是宅邸后的通巷,莫说举目不见乞丐闲汉,连庶民都不太能在此闲晃,偶有误入者,瞧着格外惹眼。即使在通巷内,什么人走哪段路,都是日常见惯的,若遇生人,轻则盘问驱逐,重则报官处置,可说是世间探子的恶梦。
相中通古坊的好处,阙入松才让少城主驻跸于此。万一生变,酒叶山庄纵使易守难攻,就怕对手围城,在荒僻的山坳里叫天不应,又无处突围,耗到最后还是个死。
想在通古坊金风巷动刀兵,不如直接放火烧官署算了,两者是一个意思。恁谁入得此间,都只能文斗,没法掖着脑袋掀桌蛮干,以免惊动了官府乃至东镇,没的自寻死路。
耿照身负铸令之责,成功与否将决定劫远坪之会的走向,重要性不比少主的安危稍逊。
酒叶山庄和阙宅没有现成的打铁设备,就算花钱布置,在宅邸中打铁也很难不被外人知悉。偌大的钟阜城不难找到能买或租的打铁铺子,墨柳先生却顾虑耿照在外施作,纵使安全无虞,恐瞒不过遍布全城的耳目,惊觉在山上把事情想简单了,实际竟有诸多窒碍难行的关节。
众人正伤脑筋,阙牧风却提议前往一处,大人们面露惊喜,商议半天实在觉得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这才拍板定案。
舟山乃阜山余脉,又叫帆幔山,地理上虽是阜山的西向延伸,与知名的几座主峰间还隔着若干谷壑,迁延甚远,如非土生土长的地头蛇,等闲不会把舟山算入阜山,更不知有“帆幔山”的别名。
耿照对钟阜一带的印象是聚落稠密,梯田挤仄的农村与店铺扎堆的大镇比邻相接,分界模糊,颇有戏台布景的错置感。这当然和钟山、阜山之间肥沃的冲积平原开发甚早有关。
但往舟山的路上,却是越走越僻,酒叶山庄附近还有田,这厢矮丘陵间全是野地,只脚下这条日积月累轧出的牛车路堪称人迹。
兴许是车行无聊,耿照才主动与阙牧风搭话,对他印象最深的除了登城那晚,肿着挨掴的半边俊脸、旁若无人的潇洒自若,就属拦在阙芙蓉身前的细腻周全了。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父亲的怒气已至临界,是只差一点便要爆发的程度。阙芙蓉还存有几分侥幸之心,阙侠风却是浑无所觉,在兄妹三人中最不会看眼色,也最不了解父亲。
“我姐姐天生耳朵听不见,”没理会青年的揶揄,耿照自顾自地笑道。
“对周遭的感受特别敏锐。小时候,我阿爹打铁,她总有意无意挡在我和铁砧之间,约莫对她来说,落锤的震动感觉上是很危险的。那天在老松林,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她。”
“我记得梅少崑没有姐姐,别王孙应该也不会打铁。”
“所以我只是赵阿根啊。”少年诚恳地说。
阙牧风哼笑,看似随意,双手十指飞快比了个手势,耿照不假思索地以手势相应。阙牧风没想到他是真会“道玄津”手语,容色稍霁,挑眉似笑非笑。“你同你阿姊比粗口?真不怕挨揍啊。”
“反了。”耿照正色道:“通常是挨了教训,才比粗口的。”阙牧风仰天哈哈一笑,连连点头。“这个我有经验。我兄弟姊妹这辈子挨的揍全加起来,都不及我四岁单一年挨的多。”
“为什么是四岁?”
“我外公说‘三岁无过’。小孩子三岁前无所谓懂不懂事,干啥都没错,不需打,所以我四岁生日隔天就挨揍。”青年摸摸鼻子,明显在忍笑。“我爹是憋得狠了,一天都不肯多等,新仇旧恨一并了结,那叫一个爽。”
第卅一折
呼来不应
蓼洲结庐
阙家二郎不是三言两语间便能卸除心防的人,耿照始终觉得他潇洒自若的外表下,肯定还藏了些什么,但能如此随意闲聊,两人都不觉负担,也是乐事一件。
他的真实身份在天霄城内只有舒意浓和墨柳知悉,阙入松、乐鸣锋都以为这名匠艺精巧的天才少年便是梅少崑,哪怕他和少主瞧着分明是一对儿,两个老江湖也是乐见其成——
少城主有先祖遗训护身,不嫁也就是一句话,不愁突然变成哪家的媳妇儿,连累本城上下沦为陪嫁的嫁妆。梅少崑一身牵系双燕连城、龙野冲衢两家的绝续,拉拢总比敌对好,最好是被自家少主迷得神魂颠倒,心甘情愿往死里舔,将梅别二氏舔成了文定礼,则再妙不过。
反正先收礼再悔婚的事所在多有,先过得眼前这一关,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只有阙牧风不信他是梅少崑。
怪的是:定见若此,阙牧风却仿佛不是很在乎他是谁,对父亲和乐叔叔的一厢情愿未置一辞,明明他说话是够分量的,若然质疑,料想阙入松不能不加考虑。
但他宁可拿这点反复戳着耿照取乐,也不真以为他是包藏祸心的奸细。
“……再这样下去,舒意浓做不了天霄城之主的。这点你是知道的罢?”
还有直呼“舒意浓”之名这点也独树一帜。只要“大人”不在的场合,他都是连名带姓的叫。军议结束当晚,少年听他与舒意浓在彼此错身的调侃间互称全名,女郎被逗得花枝乱颤,随手揍了阙牧风一拳,状似亲昵。
若非心知舒意浓实爱自己爱到了骨髓里,这也够喝一坛老醋了。
“阙兄是指?”耿照明白他指的不是眼前形势,只是依旧装傻。
阙牧风瞟他一眼,哼笑着转开视线。
“舒意浓是很漂亮的女人,而且不是普通的漂亮。你以为玄圃山上忒多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卵蛋糊眼,一个个都瞎了么?他们打从心底尊敬她、崇拜她,或许还有一点心疼……能把这些化为纯粹的忠诚,是因为他们愿意暂时忘记她是个极好看的女人。
“一旦天神般的少城主许了人,情况就不同了。忌妒、失落,遭到背叛的愤怒等,更有人会因她不再纯洁了,遂由敬爱转为轻鄙,乃至深恶痛绝也未可知。她和你在一起,不但会失去天霄城,更可能得到一个名为‘天霄城’的敌人。你睡她之时,有没想过这些?”
耿照闻言一凛,抬头才发现他嘴角微扬,却无一丝笑意,眼缝中精芒闪锐,杀气乍现倏隐。
少年自觉拿捏得不错,应不致暴露才是,但从乐爷明显的态度暧昧,以及阙入松有意无意给予方便,仍不免有些担忧;经阙牧风一说,始信两人关系已被众人识破,只料不到他会如此直白无隐。
耿照与舒意浓虽属无心插柳,对她却是发自真心的怜惜宝爱,不假思索,正色道:“我虽不才,从未觊觎舒氏分毫。这样说或有些托大,也不怕阙兄笑话,若姐姐愿意随我同去,便与贵城为敌,料想应不须怕。”
阙牧风没想到他敢如此夸口,扭头死盯了他半晌,才连声啧啧:“你小子是真不怕挨揍啊。”听得却无甚不满,倒不如说这个回答很对他的脾胃,须极克制才不致噗哧笑出,眼角眉梢煞气消褪,俊脸如春风般怡人。
“毕竟阙兄的剑压在我身下。”少年不知怎的心怀一宽,摸摸鼻子忍笑道。
今日出行,阙牧风未携双剑,带的是柄长逾四尺的双手大剑,刃长三尺余,剑锷近一尺,粗厚如铁笔,莫说挡架刀剑,怕连铜锤铁瓜亦能接得。此等长兵辕座上无处安放,只能置于车斗内,连同鞘上系的厚革背带与耿照同列,藏得严实。
“我有两个妹妹,舒意浓是比较讨人喜欢的那一个。”阙牧风回身倚辕,扬着芦草束作势赶牛,背影看似意兴阑珊,低嗓却似铁砂磨地,沉稳得令人悚栗,决计不敢怀疑他有多认真。
“你若使她哭泣,我保管你后悔莫及。”
“……阙兄放心,小弟理会得。”
青年耸肩,安静了一会儿,随口又说别样去了。
轳声辘辘的牛车转过山坳,波光直映眼帘,绿野间忽现水泊,却非一望无际的大湖,生满芦苇的岸湾连到远处的矮丘边,差不多就是环丘的边际线;居间东一块西一块碧油油的洲岛,水鸟起落,凉飔微潮,令人心旷神怡。
山水相接处漾着连片银芒,起初耿照还以为是水光,细看才发现也是芦苇丛,约莫阳光照在金灿灿的苇毛上,才得如此,忍不住脱口:“真是美景。”
阙牧风笑道:“见到这片水泊你还想不起‘蓼菱洼’三字,又或根本不知蓼菱洼代表什么意思,你非但不是本地人,更不是渔阳出身,对北方武林涉猎有限,甚可说是一无所知。”
“有没有可能我从小在山上打铁,没怎么下过山?”
“也有可能。”阙牧风连连点头。“猜猜渔阳七砦中,哪一家离钟阜最近?”
“龙野冲衢?”耿照单手覆额,露出绝望的表情。
“答对了。”阙牧风笑得不怀好意。“哪怕少时离家,梅少崑也是本地土人,他未必熟悉钟阜,但钟阜是有人识得他的。下回再被问起,你得编个够好的理由,譬如被铁锤敲到脑袋失忆之类,才能圆过。”
——难怪梅少崑在钟阜附近断了行踪。耿照心想。
梅少崑跟梅宁约在钟阜,多半也是因为这一层。他与龙野冲衢之主别王孙虽有“廿岁前父子不得见面”的批命在,毕竟血浓于水,只希望他是真逃回老家、别王孙顺势将儿子藏匿起来,无视谶纬,而非如梅宁所担心,是被什么人捉了去。
两人把车停在路旁,阙牧风解了横轭放牛吃草,可见没打算速回。
斗笠短褐的庄稼汉身背大剑,与袍服齐整的少年并肩行于水泊边,画面是够怪了。所幸蓼菱洼附近没什么人,直至一处破旧的码头,沿途只有漫步沙洲的水鸟相伴。
码头边几条舢舨并列,系舟的绳索却非破烂旧物,绑得井井有条,显是有人照管。耿照出身的龙口村附近水文丰富,游水撑舟都难不倒他,正欲寻觅撑舟用的长竿,却见阙牧风将两根食指衔入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哨,未几远处传来同样的哨声相应,过得片刻,远处的苇丛中撑出了一艘舢舨。
船头之人遮眉远眺,忽回头叫道:“是阙师兄……阙师兄!”用力挥手,小舟却未多晃,下盘功夫非同小可。小船瞬间如离弦之箭,快了两倍不止,显然撑船的也被这份兴奋感染,迫不及待向码头飙来。
耿照心想:“原来蓼菱洼是他的师门。”以阙入松的武功和本地人望,易子而教,所托必定非同小可。
舢舨上两名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虽赤脚卷袖,衣衫和髻式均是儒装形制,是为便于劳动才将袍脚袖管缚起或扎紧,放落后再戴冠着鞋,便是读书人的模样。难不成隐于矮丘陵间的,居然是座书院?
阙牧风将他的满腹狐疑看在眼里,却无意廓清,径与热情相迎的儒生闲聊,直到舢舨绕过一座座芦洲,来到矮山前。此间是沙泥混杂的滩岸,连用木头搭座简单的码头都不易,舢舨近岸,船首之人率先跃出舷外,跳得不远,着地时水淹脚踝,才知何以不着鞋袜。
耿照一身正装,考虑到拜见主人的礼数,正犹豫要不要跳得远些,又怕儒生面上无光,阙牧风却提气跃至一丈开外,轻轻巧巧落于沙滩的一块礁岩,耿照有样学样,也跟着掠至青年身畔,才见后头撑舟之人也下到另一侧舷边的浅水里,与先前那人合力将舢舨拽拖上岸,斜斜搁于滩头。
两人走进不远处的一幢小屋,片刻后冠带齐整地行出,果然是读书人的样子,与耿照通过姓字,拱手道:“赵公子,敝山主等闲不见外客,因有阙二爷的引荐,才让公子往后山。
“后山乃山主清修地,有两条不成文的规矩:其一是‘弃剑石内莫言武’,以弃剑石畔的谢客亭为界,界内严禁提运内气,便即动手,也只论招式作文斗;不守此规,于贵客恐有大碍,公子若不允,我等不敢为公子引路。
“其二,后山平时连我等亦不能进,擅入必定迷失方向,请公子务必在亭内等候,切莫随意行走。”瞥了阙牧风一眼,加强语气:
“阙师兄也是。”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阙牧风嘻皮笑脸。“那次我在那鬼林中困了七天七夜,只能吃草嚼树皮,至今见蔬菜还犯恶心。这小子若进迷魂阵,肯定撑不久,我赌他三天便能见着列祖列宗。”三人都笑了。
发话那位名叫伍伯献的儒生恐对耿照失了礼数,匆匆收敛形容,摆手道:“公子请。”偕师弟在前领路。滩岸与铺石山道间隔了座防风林,出林后一转,赫见一座约三四人高的石砌牌楼,形制古雅,雕工细致,不似此荒洲野岭中应有。
两侧楹联分书“十世为儒少子孙,一生长负帝陵恩”,横幅“不应庐”三个大字龙飞凤舞,如挥剑斫成,断玉斩金,不留憾恨,似足以泄尽满腔狂气,看完后反而心头宁定,颇有万籁俱寂之感,实是不可思议。
如同蓼菱洼,耿照对“舟山不应庐”也无印象,横疏影撰写的《东海名人录》他虽背得滚瓜烂熟,但书中收录的门派、高手仅止于靖波府,或因流影城位于东海道南,横疏影以为执敬司弟子所遇,到东海道治便已足够,也可能是连二总管都没遇过更北边的武林人,索性不录江湖耳语,只写见闻所致。
耿照同样对渔阳七砦十分陌生,这不应庐的主人没准儿也来头不小,未敢等闲视之。
牌楼后的山道颇经修整,不但遍铺砖石,居间还有一条宽约五尺的无阶滑道,特别平缓,连带使山道都变得迂回起来,才能整出足够低平的斜度。
而弃剑石虽以“石”字为名,却是座两丈多高的巨岩,削平的一面苔生浓绿,依稀能看出原本打磨得光滑如镜,其上镌刻着两枚半人大小的狭长古字,第一个字瞧着像葫芦,第二个字则要复杂得多,只是一般的看不懂。
一柄锈蚀的双手大剑斜插于巨岩旁的山石,没入逾半,剑身未见弯折,可见这一掼的劲力之沉。
谢客亭的名目听着拒人于千里之外,亭子却修得美仑美奂,青石阶畔一样设有坡道,让耿照忍不住想起初见萧谏纸时,他在平底粮船内坐轮椅的模样,料想这位山主如非腿脚不便,便是家中有眷若此,暗忖:
“若有意谢绝访客,何必建此华亭?不应庐的主人约莫不是真心隐居,反而像是在等什么人,只是等到剑都锈蚀大半,仍不见踪影。”精钢刀剑要成这副模样,亦需二三十年光景,若有待者,确实是极漫长的等待。
伍伯献延请二人入亭,自己与师弟站在亭外,解释道:“山主不定何时会派人来,还请公子宽心等候。”阙牧风翻了翻白眼,胡乱摇手:“你们忙活去,我们自等便了。”伍伯献笑道:“无妨,我们陪师兄等会儿。”看来对阙牧风不甚放心,怕他又到处乱跑。
耿照忍着笑,假意打量岩上的刻字,仍没逃过阙牧风的锐眼,青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贼笑道:“你知这俩刻的是啥?”耿照尴尬挠首:“小弟才疏学浅,是真看不懂。”
阙牧风摇头晃脑道:“是‘玄览’二字。此间主人名动渔阳的《无鸣玄览》神功,便由这幅上古图刻中悟出,也是后山成为禁地、外客止步的原因。你小子口口声声说不识,却一眼未曾挪开,是不是骗我爹给你写拜帖,就为到此偷师?”说到后来声色俱厉,“铿啷!”擎出背上巨剑盈尺,作势欲斩。
耿照不料他说翻脸便翻脸,还栽来个泼天冤枉,武林中最忌窥人绝学,连忙别头捂眼,单手在背后乱摇:“阙兄,小弟绝无此意!我连《无鸣玄览》之名都没听过,初来乍到,岂能——”碧火神功的灵觉捕捉到一声轻嗤,回头见阙牧风抱腹缩颈,肩头颤动,阶下伍伯献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才知中了圈套。
约莫怕他尴尬太甚,伍伯献主动解释:“在我不应庐中,武功乃枝微末节,排于百工之后,不禁人学,用不着行礼拜师。若有问,山主无不指点,但他老人家不喜武事,才有‘弃剑石内莫言武’的规矩。
“要是从前山来,随处可见山主另一部成名武学《卫江山剑》的图刻,算是本山有名的一道风景线。阙师兄当年在图刻前指点我剑法的模样,迄今仍历历在目,就别再戏弄赵公子啦。”末几句却是对阙牧风说。
这下轮到耿照愕然了。武林各派莫不把自家的拳剑秘笈视为至宝,或禁外传,或防人窥伺,守得无比严实,不应庐的主人却将剑法和内功公开示人,有问即答,这简直闻所未闻。
伍伯献习以为常,怡然道:“山主最初隐居于此,不与人群,日常所用只能自己动手,于是从无到有,研究如何烧烟制墨,抄水成纸,历时三年而成大家。许多人不远千里而来,重金以求,但山主既已穷尽技艺,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他处,或剖竹为伞,或辗玉雕金,俱都卓然有成,没有长过三年的。”
耿照蓦地想起在横疏影的库藏中,有个装文房四宝的小箱,以“舟山墨”之名载于清册。二总管惯用购自平望的上品贡墨,小箱里的舟山墨只缺一锭,其余笔砚等俱是未拆封的新品,不知是惜用还是弃用。
他与伍伯献描述外封的朱漆小印,伍伯献既惊且喜,又不无得意:“山主精研篆刻三年,堪与当世名家比肩,在方家间颇有名气。”以山主亲炙的贵重,这位赵公子家中竟有成箱收藏,怕不是千金购得,来历非同小可,应对益发客气。
不应庐的弟子日常均在前山活动,山主钻研的各种技艺学问,都留下相关的设备工具等,供他们使用,有问必答,三年里不收束脩,还管食宿;期满离山,只有经山主选拔的秀材可以留下,从这个阶段起便须决定钻研的领域,山主也将倾囊相授,务求青出于蓝。
伍伯献专攻农田水利,撑舟的师弟翟仲翔则研究筑堤,不应庐之主不意外地又在此二领域留有傲人实绩,故庐内有此科门。二人已待七八年之久,通过至少两次简拔,堪称人才中的人才。
耿照灵机一动。“山主该不会对打铁铸炼也有研究罢?”
伍伯献笑道:“何止有研究?从一窍不通到能铸玄铁精金,山主也只用了三年不到。其间还不只冶铁而已,机关术、木工等亦一并涉猎,最终造出失传已久的指南车。原本放置在钟阜城署之中,据说被东镇以‘不得私藏国器’为由,连同纸本蓝图,一并收进了靖波府的密库,世人再难见得。”骄傲之情溢于言表,只在提到“东镇”和“靖波府”时有隐忍之色,仿佛硬生生止住了切齿咬牙,以显读书人的涵养。
耿照虽曾任将军武胆,毕竟没去过靖波府,遑论收藏国器的密库。
但以他对将军的了解,慕容柔若觉指南车是威胁,会毫不犹豫夷平舟山,收缴并不实际;毕竟设计者尚在,蓝图难道不能再画一遍?听着像某种轶闻讹传,实不应出自主人公的门下之口。
能铸玄铁精金的设备,足够支应锻造如梦飞还令了,耿照大致明白阙牧风这项提案,为何会被阙入松和墨柳先生所采行。
由山道上回望,下方水泊间一片光粼,适才舢舨撑入之际,周身却仿佛笼罩在若有似无的薄雾内,天光突然暗去大半,虽不致伸手不见五指,辨认方位、远近等却变得困难,加上伍伯献谆谆告诫不得在后山走动,少年大胆猜测,不应庐之主还有另一项专长。
——阵法。
他见识过聂雨色的能耐,深深知道阵法的厉害。不应庐在林树沙洲间布下奇门阵图,外人难进,想来亦是阙牧风推举此地的原因。
四人闲聊间,一名男童忽由山道上行出,在他行经谢客亭前,便以碧火功的先天感应,耿照也未察觉有人,可以说他踏落亭阶前的第一步即被耿照听见,至于是由何处跨出,却是毫无头绪。
(……果然是奇门阵法!)
男童约莫八九岁,生得玉雪可爱,手里捧著书低头走路,居然没跌跤,说不定也是有武功的。伍伯献一见他来,喜动颜色,取出拜帖匆匆拦下。“季英,这封帖子劳你送与山主,说是酒叶山庄阙庄主所投,是很重要的客人,莫要耽搁。”
“又来?”被唤作季英的男童“蛤”的一声,垂肩摊手,老气横秋中带着小孩的直率无隐,大抵尚在可爱的范畴内。“才送完一封又一封,你们是约好的么?”
阙牧风乜眸冷笑。“要不你把阵图打开,我们自个儿进去啊,稀罕你送么?伯献,山上风气现在成这样了,你个做师兄的,居然得瞧小孩眼色。”
伍伯献笑道:“阙师兄有所不知,我绘制龙骨水车、丈量农地的算学,得靠季英教我,仲翔也是。真要说的话,我俩得喊他一声‘师兄’。”对季英道:“这位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阙师兄,打过《卫江山剑》廿七块石碑刻图的就是他,剑法可是山主亲颁的‘青出于蓝’。”
不应庐虽重百艺而轻武学,但小男孩哪有不崇拜高手的?季英缠着伍伯献、翟仲翔学《卫江山剑》,立志成为第二个以碑石所刻招式打败山主之人,此事自不能光明正大说与山主听,岂料今日竟能亲见首位以剑法拿到山主“青出于蓝”之证的大前辈,眼睛都亮了,无奈前头话说太满,拉不下脸亲近。
正自扭捏,阙牧风嘿嘿笑道:“你赶紧把帖子送去,回头我教你几手,以后你伍师兄便教不上你啦。”男童兴奋点头,想起不应太过热切,显得自己很想学武似的,有违山主的教训,干咳几声,别过头道:“你……你要是非教不可,我……我也不是不能考虑。”拿着拜帖一溜烟地撒腿,身影在山道间忽现忽隐,明明是条直路,瞧着却有些迂回,片刻便难以追视。
伍伯献明显松了口气,又陪伴片刻,心里盘算着季英该送到了,对阙耿二人拱手:“赵公子、阙师兄,那我们也去啦。阙师兄若不急着走,稍晚小弟再与师兄吃酒。”偕师弟告别而去。他二人功课繁重,轮值撑舟已是万不得已,今儿额外耽搁了大半日,着实等得心焦,只与阙牧风久别重逢,欣喜终究压过了着急,故未形于色。
阙牧风笑顾耿照:“这儿的主人行事随兴,又不爱见生人,外人投帖拜山,十个里怕有九个不会见,他们也不知道要等多久。运气不好的话,得陪我们捱到晌午之后,才会有像季英那样上完课的小鬼走出来。”
耿照心念一转:“万一山主今儿没授课——”
“这你就懂了。”
阙牧风拍拍他的肩膀,眸带嘉许。“欢迎来到不应庐,天才和散漫者的世外桃源,主人随心所欲但你不行的宝藏山。为防你有什么误会,先说我爹当年是送我来读书的,只是我不小心学了武功而已。
“你在这迷魂阵中打铁,山主也不会问你打的是什么,正合我们的需要。只有一节你须小心,没事就没事,有事的话也可能十分严重……那就是最好别对山主说谎。可以隐瞒,但不能说谎。
“此间的主人只消看你一眼,便能说出你的出身来历、家里有哪些人,做得什么勾当……铁口直断,宛若半仙。你可以不说,千万别满口虚词,一旦失了此人的信任,走不出舟山都算事小。”
耿照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忽然明白阙牧风推荐这里的用心,又何以不忙着提出“这厮不是梅少崑”的指控。走入此间,一切都逃不过不应庐之主的法眼,身份暴露迟早而已,何必急于一时?
失策。不管是想窥探如梦飞还令的铸造之秘,抑或对耿照的身份早已起疑,阙牧风看似轻佻浮滑,岂料却使了记漂亮的回马枪,扎得少年猝不及防。
“你看着像踩中陷阱的野猪,但我无意阴你,纯粹是友善的提醒,免得你说谎成了习惯,以为对谁都能够如此。”
阙牧风耸耸肩,一脸看透他似、却满不在乎的懒惫模样。
“老实说罢,我来此是见一个人,带上你不过顺便罢了。六年来我只想见她一面,我爹不允,不应庐的主人也不待见我,我只好假公济私,利用你一回啦。”撢撢膝腿站起身,径出了谢客亭,竟是要往那术法迷阵中走去。
“……阙兄且慢!”
耿照既惊又愕。他深知阵法之能,本想提醒青年“你上回被困七天七夜”,转念恍然:“那便是他的盘算。”目光一凝,蹙眉沉声:
“你骗了二爷,是不是?此间的主人根本不会答应出借炉砧,让我在此锻造部件,你才须制造留人的理由。”
阙入松的爱子误入迷阵,受了伤损,不应庐身为东道,自难撇清责任,不得表示点什么,才能对阙家交代——这等碰瓷的手法几近赖皮,然而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便在于它简单粗暴,极其有效。
伍伯献等直到递帖前还盯着他,大概也怕旧事重演。
但这回的“伤损”,决计不是再饿上七天七夜之类,能被轻易揭过的。耿照蓦地想起不得在界后运使内功的禁令,不由得头皮发麻。
阙牧风既然敢提出这种馊主意,必有十足的觉悟,不计代价也要达成目的。少年万料不到他甘为天霄城牺牲若此,难怪在牛车上说“你若让舒意浓哭泣”时,听着不像威胁,反有托付之意。
“那老东西唯一的好处,便是自命清高,麻木不仁,只消允你开炉,你便想重铸‘执中贯一’来造反,约莫也懒管,没准儿还乐见其成,大笔一挥,写篇酸文为你助威。”
阙牧风淡道:“你只想错了一处。这事骗不了我爹,他非常清楚我想干嘛,也同意这么干。六年前我被赶出舟山时,他差点没法做人,引为平生奇耻,我在遐天谷苦干六年,才赢来将功补过的机会。
“你用不着内疚,说到头我为的是自己,不是为你。”耿照这才意识到“老东西”指的是不应庐之主,结合被逐出师门一节,看来阙牧风对这位师傅可说毫无敬意,只有满满的怨怼愤懑。
青年将大剑负上肩背,潇洒挥手,笑得露出齐整白牙,比春日暖阳还好看,整个人不知怎的忽精神起来。是因为即将能见到她的缘故么?
“再见了,赵阿根,你好自为之。舒意浓便交给你啦。”
第卅二折
剑卫江山
哪堪言武
以耿照的武功,大可掠出凉亭留住他,少年却罕见地迟疑起来。
阙入松称得上城府深沉,若有更好的办法,没有牺牲爱子的理由——尽管阙牧风被逐出舟山,似令阙二爷蒙羞之甚,但父子俩感情并未因此疏离,比起双胞胎兄妹,阙入松毋宁更以次子为荣;于此念兹在兹的,说不定只有阙牧风自己。
那必是一桩令他痛彻心肺、不惜与师门决裂,乃至于自我放逐到遐天谷,苦熬六年才得重游故地的丑闻。耿照猜测与女子有关,或许就是他想见的那个人。
犹豫间,阙牧风已掠上山道,身形晃颤,一下似乎变得极远,忽又恢复原本的距离,影影绰绰,虚实不定。以整座山头为范畴的阵法,效果竟强到肉眼可见,委实令人骇异。
印象中只有指剑奇宫的护山大阵,和逄宫的覆笥山四极明府有此能为,此二处耿照皆不曾去过,无从比较,但亦知追入不智,站在那巨大的“玄览”二字下焦急张望,伸长了脖子探头半天,忽无预警地撞上一团温绵。
那对裹于滑润紫绸的物又软又糯,不可思议的柔软中带着同样不可思议的弹性,馨香透出怀襟,更无半分脂粉烟火气,若有似无的薄薄汗潮沁人欲醉,无有咸臊,说不出的好闻。
少年一触便知是女子,“蜗角极争”心法发动,腰背急仰、步履交错,倏忽已在一丈开外,来人的紫袖只来得及动一动,轻轻“咦”了一声,略低的嗓音充满知性,亦极动听。
女子身形修长,居然比舒意浓还高些,生了张巧致的瓜子脸,鼻若悬胆,唇似鲜菱,眉目如画,杏眸下的卧蚕十分饱满丰盈,更衬得眼波迷濛,充满难以形容的神秘感,令人印象深刻。
耿照平生多识美女,其中不乏明横等绝色,此姝美则美矣,样貌决计不能压过舒意浓,气质却是莫可名状,沉静中带着从容,淡漠不减灵动,不应以“聪明”二字形容,“通透”或许更为妥适。
她外披月牙白的窄袖长褙子,曳地的玄色百裥裙形制朴实,领襟缀的绣边亦不浮夸,连带使褙子里的紫绸抹胸低调起来,多瞧两眼才见其艳,巧妙将女人味融于书卷斯文,秀丽得十分典雅。
这种压倒性的知性之美,意外使女子的年岁变得难以估量。不同于小姑姑的天真显幼,眼前之人从二十五六到四十许人都有可能,倒与那一头不簪不髻、如瀑倾泻的浓发莫名合衬,平添几许逼人灵气。
喀的一声轻响,先于女子迈步下阶,耿照这才留意到她右手撑着手杖,率先探地的不是绣鞋尖儿,而是厚厚的粉靴底,百裥裙应是为遮掩长短脚的缺憾,才较常制为长。
少年正欲告罪,余光瞥见她左手里拿着阙入松的拜帖,不由一震:“莫非……她便是不应庐之主?”将女子的腿脚与山间滑道联想起来,顿觉恍然,恭恭敬敬行礼:“在下赵阿根,拜见山主——”
“阙牧风人呢?”
女子匆匆打断,顺着他投向她身后的视线,登时会意,却未回头,柳眉蹙紧,仿佛到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无礼,情绪一下又收敛起来,淡然说道:“我叫石欣尘,勉强算是阙牧风的师傅。阙二爷的请求我可应允,你等毋须忧心。”取出一方血色玉玨,让耿照挂于颈间。
“戴上这个,行于后山便不受阵图影响,我告诉你作坊怎么走,你自往便了。稍晚我让伍伯献找你,无论生活或锻造所需,可请他为你安排。那‘弃剑石内莫言武’的禁令,想必伍伯献也同你解释清楚了?”
耿照知她表面平淡,其实急着找阙牧风,以免他做出傻事,没敢耽搁宝贵的时间,长揖到地:“晚辈牢记在心,多谢山主。”自称石欣尘的女子欲言又止,摇了摇头便即离去。
一戴血玨,视界里扰人的朦胧顿时雾散,最明显的变化是周围突然吵杂起来,非是人声鼎沸,而是虫鸣鸟叫乃至风摇林叶,凭空增加一倍不止,仿佛原本被阵法所隔绝的声响,一股脑儿倾泻而至,才惊觉先前委实安静得过分,不似在山野间。
没有了阵法的屏蔽干扰,石欣尘在山道间的移动瞧得分明,即使腿脚不便,她一撑即起的曼妙身形丝毫不受影响,当真似游龙惊鸿,几个起落间已难觅踪影,无论是纵跃的跨度或横向的位移,都堪称惊人,恁谁也想不到是由残疾之人使出。
有蚕娘的例子在先,耿照不敢以外表年龄看待她,内功若臻化境,去老还少、长保青春也非绝无可能。
女山主的条理也反映在口说上。
以她至多三年精通一艺、可同时钻研数门的手眼,这小小丘陵间果然遍布各种作坊,建物错落,路径曲折,令人瞠目。耿照甚至觉得阵法是多余了,光这份晕绕便足以困人,石欣尘却能在三言两语间交待清楚,少年按图索骥,不多时便找到独立于远处的打铁作坊,约莫考虑到锻造时巨响扰人,才设置于此。
虽不知舟山门下有多少弟子,沿铺石路蜿蜒拾级,一路上都未见有人,敢情全在前山,又或后山只是山主一人的游玩处,本不轻易让人来。如那被唤作季英的男童,拥有过人资赋,八九岁上便能教大人算学,才破例允许进出。
这十几二十座的作坊、院落光看外观,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与石欣尘衣发精洁纤尘不染的风格相契合,尽显女山主的品味。
亲眼见得山主是一名气质出众的女郎之后,耿照不禁浮想翩联:莫非阙牧风想见的,是师傅的爱女,他欢喜师妹,求爱不成,才被逐出舟山的么?但似乎也不太合理。
即使相识未久,阙牧风又自带一股锦衣纨裤的轻佻,耿照对他却没甚恶感,颇有结交之意,或许是他肿着脸在卫城看女人的潇洒自若,是耿照想要又学不会的;而他父子俩解兵登城,以及笑说“阙家不会写‘造反’二字”的豪气,更令少年心折,隐约觉得这位阙家二郎和老胡有些相像,都是嘴上花花、行止磊落的浪子游侠型,不致做出令山庄和父亲蒙羞的出格之举,此事必有隐情。
小师妹无意结亲,婉拒便是,石欣尘何须冒着开罪阙入松的风险驱逐弟子,断了香火之情?除非——
某个极荒谬的念头掠过脑海,想到石欣尘那驻颜如少妇的美貌与灵气,少年不由得头皮发麻,倒抽了一口凉气。
若阙牧风所爱,是他师傅呢?
以这位大哥旁若无人的性子,说不定脑子一冲便大胆示爱,石欣尘羞怒交迸,撵人下山不说,还一状告到二爷处。阙入松老脸挂不住,忍痛将儿子流放到遐天谷醒醒脑子,让他长点心眼,别再有乖伦悖常的非分之想……
这脚本虽没少了破绽,但娶师傅却比娶师傅的女儿,听着更像是阙牧风会干的事,唯此节的说服力无可比拟。要不是石欣尘怎么看,也不像能以“老东西”呼之的模样,耿照自己都差点信了。
他边胡思乱想边检查作坊,但见行当齐备,马上就能动手施作,角落里甚至砌了座靠墙的石炕,上头铺有不易引火的毛皮,看来女郎埋头锻造时,也曾在此和衣而眠。炕面能让少年躺着伸直双脚,考虑到她身长堪比男子,也是理所当然。
耿照拈拈铁锤的分量,随手搁落,吐了口长气,朗声道:“门外的师兄跟了小弟一路,不知有幸结识否?还请现身相见。”
约莫从山道的后半,便有一人鬼鬼祟祟地尾随,跟踪的本领相当了得,若无碧火功的感应,未必能察觉,显是习于乌衣暗行之辈。但山主口头允他,暗中派人监视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耿照未敢失了礼数,仍以“师兄”呼之。
来人的呼吸吐纳,是几乎辨不出起止缓急的悠平,若无灵觉,那就是听不见,在渔阳除墨柳先生外,这是耿照迄今所遇第二位。纯论修为,此人甚至在小姑姑之上,方骸血、梅玉璁等亦难望其项背,更非伍、翟二人可比。
尾随者的武功便未高于山主,在不应庐也够做二把手了,这种身份的人多半不愿藏头露尾,失却格调,遑论跟踪小辈,此节尤其令人费解。
耿照在“要不要喊破”间犹豫许久,担心对方死赖到他开炉锻造,不得已而为之。谁知来人便在檐上,被叫破却不发一语,厚脸皮的程度也甚惊人。
耿照莫可奈何,叫道:“师兄若不下来,小弟只能上房顶拜见了。”都说到这份上,那人仍丝纹不动,看来是铁了心要装,比开水烫落的死猪还安静。
少年正欲跨出门槛,泼喇一响,掌风呼啸着自身侧袭来,那人竟由檐外钻窗而入,踩着石台悍然出手!
无视“弃剑石内莫言武”禁令的,肯定非是不应庐门下,耿照少了顾忌,仰头避过掌势的同时,左掌斜切对方胁下,哪知对方不闪不避,径以胸膛迎来。耿照不及犹豫,掌缘将触及一团可疑的温绵,熟悉的馨香钻入鼻腔,仿佛才在哪里嗅过,脑中灵光闪现,急忙撤掌。
来人轻“咦”了一声,熟悉的声音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情,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婀娜的胴体老实不客气钻入臂围间,双掌朝他颈侧一合,如闭铁闸,乍看软玉投怀,实则凶险难当。
耿照被欺进怀中,便将她拦腰抱住,乃至轧断腰脊,也阻不了铡颈之厄。何况少年没有杀人的选项,无从猜想她出此极招,动机为何,然此招无法徒手化解,大概是眼前少数笃定之事,索性闭目受之。
来人倍力加催,果然非是试探后辈,而是存了取命的心思;掌刀一合,双臂突然向外弹开,仿佛斩的不是脖颈,而是某种极坚极韧、既刚且柔之物,差不多就是杯口粗细的三股麻绳缠得几百匝,再以铁锤抡扫的打击感。
反震的力道已无法区分内外,施加的劲力有多猛,回弹就有多强,几乎将两条藕臂震脱肩关。女郎倒飞回石炕,乘势将砧上铁锤攫入掌中,冲着飞扑过来救援、以免她撞上砌石的少年抡扫而去!铁锤迸出骇人风压,使的却是双手剑法,势如破竹,似蕴千钧,绝难想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可惜她伤着的不只肩膀,反震之力早已缠于肘腕指掌,如附骨之蛆,逞强挥锤的瞬间新旧交迸,女郎“呜”的一声闷哼,后半式脱力失准,铁锤飞离,“轰!”在墙面留下石磨大小的蛛网状裂坑。
“……山主!”声未至人已到,耿照晃至她与石炕之间,稳稳将女郎接住,但觉触手温软,馨香袭人,发黑绸润,峰壑起伏,却不是石欣尘是谁?
由上往下瞧,才发现女郎山根挺拔,难怪鼻梁极之有神,是书卷之气冲淡了英气,否则应如染红霞般,有着将门虎女的飒爽。
从少年的角度望去,她连下巴都挺翘得极有个性,甚至比红儿更有男子气,不知须经受多少闺阁陶冶,方能将英气勃勃的容貌驯化若此,再酿出从容安静的灵慧与深沉。
他尽量避免去看她的胸,毕竟舒意浓、宝宝锦儿都说他眼贼,万一得罪前辈,使铸令一事再生变数,就对不起太多人了。
余光略一扫视,惊觉她并非是丰满有肉的类型,或因肩宽之故,触摸时沉甸甸的绵厚,瞧着便如倒扣的小巧玉碗般,又似乳鸽温驯,伏于薄薄的酥胸,便隔着珠光滑润的缟白抹胸,也能看出形状浑圆有致,丝毫不显棱峭,有着引人伸手的魅力。这匆匆一瞥让他有些硬,不得不微微弓身。
耿照无意久抱,石欣尘却像浑身骨头散了架,瘫软在少年怀里。她巧妙利用他发现自己是谁、急急撤招的空档,一举突入臂围,以致无法挡架铡颈毒招,被迫以内力将她震开。
此举原有两难:难判断能挡敌势否,也控制不了反震的力道。为免误杀不应庐之主,耿照甘冒奇险,只提运七成内息,赌这七成足以挡下对手之招,也赌她不致被自己的七成力震毙。见女郎难以支起,轻轻搂着,小心探问:“山主……可有哪边不适?胸口闷不闷?”
石欣尘星眸半闭,柳眉微蹙,懒洋洋道:“我怎么知道?要不你摸。”那种厌烦似的大小姐口气意外地令人血脉贲张,其诱惑甚至远远凌于言语所指。
耿照哪敢摸她胸口,担心她是受了内创,以致神智不清,低道:“晚辈想给山主把个脉,有僭了。”轻轻拉她左袖,欲搭上右手食中二指,忙活半晌,整得额际沁汗。
原来石欣尘这件紫棠色的窄袖外衫极贴,材质似纱而更有弹性,裹得肩臂腰际无比贴合,如裸身剪影,尽显玲珑曲线,连捋袖都大费周章。
少年若对女子衣款了解更多,当知这衫子有个名目叫“密四门”,剪裁特别合身,衣极瘦而袖极窄,两胁开衩,缀以密扣或连环结,能攫男子注目,使得褙子的保守形款变得极诱人,又称“妖衣”。硬得厉害其实未必是好色所至,而是此衣本就能极大地突显女体之美,令人想入非非。
耿照不明所以,倒是发现她换了衣裳,只下身的玄色百裥裙未变,紫缎抹胸换成形制更大胆奔放、不系颈绳的缟白诃子,原本朴素的月白长褙,亦为贴身紧裹的紫棠窄袖衫所取代。
连右鬓都簪了朵珠花,以细小的黑曜、青金、孔雀石等深色石珠串成,虽掐金丝为主体,金芒却成乌深石珠的点缀陪衬,整朵珠花似是一篷小巧的黑羽,又像浓发的延伸,与发丝融为一体,丝毫不显扞格。
她甚至换了双红绿绣鞋,与薄薄的雪白罗袜一同裹出纤长的裸足线条,脚背处隐透肌色,仿佛原本高立于云端之上的出尘仙子,忽成了温软的血肉之躯,保留仙子胴体的完美诱人,却注入七情六欲,令彼此之间再无距离,只余凡人的欲念静静流淌……
耿照是环抱着她捋袖把脉的,双手悬在胸腰腿心上活动,虽极小心,也不能全无接触,更别提动作间身躯摇晃,女郎的腿股便偎在他腿上,频频压摁,实令人心痒难骚。
女山主出乎意料地有着结实硬翘的屁股,大腿紧致,肌束紧实到不像腿脚不便之人,许是她拄着手杖满山遍野乱跑,才得如斯。强健能靠锻炼,惊人的弹性与毫无松弛的浑圆却难以长春术解释,看来石欣尘并非以内功驻颜的“老东西”,而是未及不惑的少妇,轻熟得恰到好处。
他将指尖轻轻搭上女郎的腕脉,相较于她通体滚烫如火,腕间的肌肤凉得十分怡人,正欲闻切,冷不防石欣尘小手一翻,扣住他双手脉门,螓首使劲往后一撞,照准的竟是少年的人中要害!
二度发难,走的仍是“无法以招式化解”的路子,换作旁人,不免落得面凹颅陷的惨死收场。可惜七玄盟主体内真气多到超乎常理,“蜗角极争”发动的瞬间,耿照反手扣住女郎脉门,内劲勃发,雄浑的碧火真气索性连经脉都不走了,径由周身毛孔迸出,透入女郎与之相贴处。
石欣尘只短短地“呀”了一声,娇躯前倾,忽然绷住,被扣着皓腕死死发颤,乌浓秀发抖如摇筛,贝齿间似乎咬着悠断呜咽,片刻才脱力似的瘫软下来,大口大口吸气,牝兽般的狼狈模样与原本的从容娴雅形成强烈的反差,诱人到难以复加。
不仅如此,耿照才刚生出“从背后...”的淫靡错觉,石欣尘臀下忽沁来大把温腻,浸透少年紧绷的裤裆,湿透的程度宛若失禁,但略嫌稠腻的液感绝非是尿。耿照很清楚那是什么,忽然明白过来。
迸出毛孔的碧火气针扎上女郎的背门、臀底,哪怕只有两三成透入体内,也足以使她内息一窒,攻击无以为继——这本是耿照制服她的手段。
只一处是扎扎实实受了无数气针攒扎,却无关经脉运行的,便是女郎最最敏感娇嫩的。当中的滋味很难说是极痛抑或极美,从结果来看,石欣尘被弄得横流,难以顿止,再提不上半点力气,如温驯的绵羊般软倒在少年怀里,只能任人宰割。
“你完了。”耿照看不见她的表情,酥腻的低哑嗓音却似带着笑意:
“后山界内禁用内力,该不会没人告诉你,‘弃剑石内莫言武’罢?”
耿照拿不准她的意思。既是你定下的规矩,自当由你来惩处,可眼下像是个谁能处罚谁的模样?担心她损及心智,胡言乱语,为女郎度入一小股内息,又检查了脉象,均无异状,只能认为是方才那一下让她死去活来,余韵未褪,身子才软绵绵地使不上力,脑子也美得不甚清楚。
这个荒唐的结论令他硬得狼狈不堪,越不想它勃挺起来,裆间越不听话。
无意间瞥见女郎伸出裙摆的左脚上,迤逦淌下的一抹悄悄濡湿罗袜,那液渍淫靡得难以言喻...。
石欣尘居然笑了起来。
淡漠中带一丝傲慢的笑声充满魅力,她缓缓仰头,俏脸微转,视线对上的霎那间,姣美的嘴角抿起一抹好看的弧,没有半点带宰羔羊的软弱惊惧,尽管极欲极诱人,依旧是那个沉静从容的一山之主。“你武功好得很啊,少年。可惜犯了禁忌,须得惩罚你。”
耿照点点头。人在屋檐下,况且阙牧风尚且困于迷阵,石欣尘不知何故改变心意,似打算让他自生自灭,与方才的急于寻觅不同。耿照不明所以,但不触怒她毋宁才是良策。
况且他需要点什么转移注意力,以免老支着裤裆难以见人。
“我……去外头找山主的手杖。”
女郎微怔,转念会意,淡笑道:“不用,想不起扔哪儿了。你抱我起来。”
耿照硬着头皮抄住女郎的玉背膝弯,将她横抱于臂间,但觉这两处肌束紧实,浑无余赘,难怪能以锤代剑,挥出那雷霆万钧的一击来。石欣尘将右脚藏在裙里,料想是不愿露出残缺的部位,少年也刻意回避,以免刺激她。
石欣尘的身子一离石炕,一股似韖革又似揉碎兰焦的鲜烈气味钻入鼻腔,微带膻臊的异样气息虽有些刺鼻,闻久了却十分催情。是自活生生的血肉中发出,像在毛发上反复浸染尿液、汗水,又以清水皂脂洗过,如此不断往复而得,或还有水和唾沫……
他从不知“水”二字是如此贴切的形容,不带丝毫贬意,只令人欲念翻腾。淌出这般骚水的胴体,又是何等的销魂蚀骨,诱人失足?
这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女人,而非虚无飘渺的仙子。
耿照一路都是硬的,似乎还能更硬,听任石欣尘的指挥来到一间厢房里,将她轻轻放落在整洁的榻上。女郎不让他走,随手拉他坐落床沿,那张文静秀丽的俏脸后仿佛潜伏着什么野兽,只不知何时会撕破伪装,露出狰狞的面目。
但此刻还是个漂亮的、安静从容的女子。
“我要开始处罚你了。”女山主淡然道:“你是心服口服的吧?”
“晚辈听任前辈处置。”
“你是怕触怒了我,被赶下山么?和阙牧风那小子一道?”
(这个问题……有哪里不太对劲?)
耿照无法深入思考。由于此前一贯的静漠使然,他严重低估了眼前之人一旦笑将起来,会是多么致命。少年不得不修正心中评价:宁定、从容、闺阁教养,一山之主的气度……居然全是刑枷,拘束的正是这动人心魄的风情和魅力。
他只能点点头,口干舌燥,咽底焦苦得像被欲焰烤裂一般。
“处罚后我便原谅你,就这么说定了,是你自愿受的,你莫后悔。我从前也问过阙牧风,不知他有没后悔过。”石欣尘嫣然一笑,霎时间眸光夺魄,直是明艳不可方物,仿佛汲取了少年的精魂般,变成另一个人。
“那便开始罢。来,亲我一口。”
(第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