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坐我这。」那个夜自修我又迟到了。一推教室的门就见她向我招手。
众目睽睽。我想。
「帮我抄段歌词……」刚坐下,她就把头倾过来,近似耳语,吐气如兰。
曹威在后面捅我的背,「有戏哎,哥儿们。」
「忒嫉妒,是么?」我笑。
「那是啊。忒为你自豪。召之即来。毛主席讲话了,哪里需要就在哪里安家
——嘻,有娇妻颜如玉也!」
「就你那臭嘴,一撅尾巴都知道拉几个粪蛋儿。嘁!咱不理他,你倒是赶紧
过来呀。」她拽我。我回过身来。曹威在后面嘀咕:「呦哬,还骂我。告你我可
不是吃素的。」
「骂你还多了?——该骂。不吃素吃屎吧。嘻……」她抿嘴笑。
「简直一泼妇。」我低声。「说什么呐?」她侧过脸来问。面孔在灯下泛着
莹洁的光。
「啊。那歌词是什么来着。」我笑。
她叫我抄时下一流行电视剧里的主题曲。由一个光头吼的。那电视剧的基本
情节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煤矿里发生的根本属于天方夜谭的爱情悲剧。女主人公
家世很惨。男主人公也是黄连就着苦菜花。总之一付旧社会活脱脱的样本。基本
属于糟蹋工人阶级那一伙的。
「看了我都哭过。」她又要眼泪汪汪。吸溜一下鼻子。「觉得忒感人,忒真
实。那女主角忒像我姥姥……」
哈!!我鼻子差点没乐歪了。侧眼看她。「你也别太多愁善感了。您呐。保
重好革命的本钱。你姥姥怎么就那么抗你糟蹋。一不小心生气了让你嫁个腐败分
子,投机专家,一资产阶级,一党内阴谋家。好看点儿也是一瘪三什么的。流氓
也凑合了。还就我这样的难找。呵呵。眼睛擦亮点。勤着踅摸,估计超水平发挥
能棒个串胡同的,八强以里吧。」
「说什么呐,你说什么呐。」她脸红红的。「不就给我抄一歌词吗,你知道
我姥姥什么?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怎就这么发狠,非把我嫁出去不治——嗯,
你倒成了优良品种?嫁也不嫁你啊……」她笑。脸一直有些红。
我也笑。随即面容一整。
「我说孟竹,我还正告你,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别人只不过说我才思敏捷
雄才大略有韬光济世之能定国安邦之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当然那都是
虚的。实在的也就我知音那句话。公瑾兄曾长嗟曰『既生瑜何生亮也』。我听了
忒鼻子酸。你以为他说的是谁呀?实乃某家,也即陈亮。就坐你旁边这位……」
她笑。一边笑,一边扭我大腿。
「都要岔气儿啦。穷逗什么啊?」
「哈。不啦。」
我也咧着嘴不亦乐乎,一半是笑,一半是她掐的疼。
「嗐嗐,你别扭了,怎么一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
「就你呗,」白了我一眼,「赶快抄啊。」
曹威在后面不怀好意的吵吵。
「改革开放,干啥都让啊。你们可悠着点儿,别污染俺青少年的耳目……」
我猛回头,想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一点颜色。冷丁发现大家伙儿都在瞅着我
们。就连平时最爱学习的学委刘女士也眼睛直直的向这边睨视。楞不知所以的样
子。尤其曹威,那种笑让你受不了。仿佛什么似的。
「瞅什么呀瞅什么呀,我就问他一道题,怎么就也牵动着你们的心——真要
人民为人民,也别这么着啊,好像我们怎么了。」
不知何时,孟竹也回过头来。哑巴亏她是不肯吃的。嚷着嚷着还站起来了。
小手在空气中比划着挥动着,仿佛一革命志士在为广大被蒙昧的国民作救国
演说。
全班的人民群众都似乎被她感染了。闹哄哄的不知在说些什么。有几个调皮
的跟着起哄。我清楚的感到夹杂在众多视线中一缕恶毒的目光。接着张化从座位
站起来。拎起书包大步走出教室。临走还把门『咣』的一摔。
「行了行了,竹子。你坐下吧。跟他们吵个什么劲。」
她的好友徐秋影过来。蚊声蚊气的劝。还边把垂在额前的一束刘海往耳后拢。
一手越过我扶在她肩上。那种不知哪国的香水味浓的刺鼻子。我觉得别扭。
起身说「人家不也是为咱好吗。关心。关心则乱。懂吗?已经乱走了一个,
你看你人缘多好。深得民心。」又转向大家「都学习吧。让我这一个革命志士累
的大家都成共匪了——风声紧啊,担子重啊。离高考还几天了,怎么就这爱凑热
闹?」
「没劲。」曹威这混账首先在后面说。
「班长,散伙吧。」
「散屁伙,学习!」班长义正词严。吵闹声下去了。
我小声对孟竹说:「嗨,歌词的事儿改天吧。我先回座。」
「不行,今儿这题还非得你给我讲了。还不准帮助人民群众了。」她声音还
很大。
这次大家安静如常。那几个调皮鬼想也弄不出什么名堂,蔫松的背起书包回
家了。倒是曹威,又把他那狗头伸过来,「竹子,什么题不会,咱帮你解解呗!」
语气暧昧。「妈的你滚。」我小声骂。
「抽你丫的就他妈你能玩轮子,不够哥们。」他一吐舌头,把脑袋缩回去。
「送我回家。」下了自习她堵在门口不容置疑不留余地的对我说。
「……」我嗫嚅着,她直视着我。
「这不好吧,人家会怎么说你。」
「嘁,都什么年代了。还惧这个。你敢不敢吧。」
这一下把我的雄心激起来了。我几乎是吼着道:「有屁不敢」。那句话简直
是对我的人格的一种侮辱。我宁愿人打我一顿也不容人怀疑我的勇气与尊严。尤
其在女人面前。我把自己包装的近乎007了。多情,正义,勇敢,坚强,有宽
阔的胸怀。连车尾的『宁停三分,不争一秒』都是打我这来的。当然这是指我的
学习态度。真要到了挤车时,我保证自己生了个兔子腿,穿山甲的头,河马的身
子。
可是真的同她走在魆黑的夜中时,总有被绑架的感觉。这种感觉忒强烈。我
禁不住回过头来看距离我半步之遥踢踢踏踏走着的孟竹。她也正在看着我。一双
眼睛在夜里熠熠生辉。路两旁星星点点的残雪。枯枝在风的牵动下唱着牵挂落叶
的歌。这一段路的路灯都让小阿飞们练弹弓了。
只剩灯罩伶仃的钉死在钢支架上,粗大的从路两侧伸向路中,像一支支欲攫
取的手臂。天幸还有一高压氖灯硕果仅存,在我们前方发出瓦蓝诡异的冷光。路
过时我注意孟竹通体红的惊人。一袭红大氅,精致小巧的红蛮靴,红羊皮手套,
红扑扑的脸儿。只一大领是银狐的。她来回飘动。我感觉就像一只白脖颈的赤狐。
「你怎么不说话呀?叫我送你回家就这么简单?你可毁了我了。至少半个月
左右漂亮姑娘对我的望而生畏,可望而不可即,望穿秋水,望断巫山云雨。」我
受害者一样面对她倒退着走。边嘟囔着。
「就知道我像白马王子,你却搞得红狐狸似的。还有叶卡捷琳娜的劲儿。你
不知道我还没有『情儿』呢。这下可浪费了我的大好青春了。」
「嗤!」她禁不住一笑。一掩口。那动作让我心『倏』的一动。「还别自我
感觉良好。我这也是锻炼你。年轻人,干啥都是瞎子摸灯,什么还不都是摸索出
来的。就说人给我写情书吧。开头缩头缩脑,越往后越热烈,撒哈拉大沙漠似的
——要没有时常的练笔,能写出那样的水平?」
「有人给你写情书?」我吃惊的愣住。她是那样的纯情,一张白纸容不得乱
画。
「那你可得注意了。凡事还得有个选择吧。就你同意了看中了还得你爹妈同
意吧。人越老越精。你不说你姥姥是那电视剧里的吗,你妈也差不哪去啦。就你
爹妈同意了,还得过我这关。现在这社会,坏人多着呢。你别看都戴个眼镜文质
彬彬的,不定心里猫着什么坏水儿。我这个眼睛毒,学过阶级分析,什么样的一
眼就能看透看化,给你当个参谋呗。」
「得啦,又来了,说你自己呢吧,是不是觉得心里酸酸的?」
「是有点山西味儿。」
「是不是有上独木桥的感觉?」
「我晕。」
「是不是觉得错过了这片竹林就没有好风景了?」
「行了行了,」我上前扯她。
「别弄得忒倾心专注于我的样子。我不是大熊猫,不那么珍贵,所以竹林不
竹林的无所谓。再说竹子都开花了……」
见她仿佛脸色转青,生气的样子,赶紧一顿语气:「当然还是有竹子好些。
茂林修竹,花前月下,多有诗意啊。再说了,你这个竹林不会开花的,异种
啊,永远年轻。」
「贫嘴。」她又上前拧我。疼了,我追她,她跑。一忽儿隐没在夜色里。
我笑着,向前走着。知道她不会离我太远。果然在前面路口的一根高压线杆
后隐藏着一根纤小的身影。
「别以为你钻沙了我就抠不出来你了。」我走过去笑骂道。
她猫儿似的蹦出来,在我的胸前擂了一拳,仿若风轻撞了一下墙壁。
「GREYBEAR!」她说。
「GREENBEER?」我挠头耸肩。「SORRYIDON『TUND
ERSTAND。」
「灰熊!」她大声喊。笑着。我瞅了瞅自己的装束,灰的大氅,灰颜色的裤
子,外加褐色皮鞋。「很贴切吗,灰熊红狐狸,整个一动物世界。」
那条路很短。不知不觉就到她家门前。一个久远的四合院。她站在门旁的积
雪里凝视我,似有话说。眼睛些许迷蒙。
冲动的走上前去,我轻轻的拥了拥她小巧的躯体,她在我的怀里似挣扎了一
下,旋即不动了。
慢慢的松开手臂,我说:「做个好梦,晚安。」
「晚安。」
停顿了一下我便开步走。吹着口哨。很远了回头时发现仍有一个小小的物体
立在夜风中,一会儿便也悄然隐没在暗淡的世界里。
那个晚上我睡得很香,一宿无梦。
[ 本帖最后由 流客 于 2008-9-5 18:1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