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晚上我又去了趟厂里,回到客房后也没心思打游戏,就靠在床头,开了电视,
侧耳听门外的动静。昨晚没睡好,门外又始终没有人再刷门卡,我就靠着睡着了。
仿佛在梦里一样,终于听到几声轻轻的叩门。我起床再细听,果真有人敲门。检
查了一下仪容,来到门口,庄重的把门打开——是她,正是她,就是她。
她的头上带了一弯白色的发卡,黑发细密的梳向脑后,额前正中秀发凸现出
一个小三角的美人尖。没有浓妆,只是淡淡的描饰过。如果不是那双眼睛如昨晚
镜子里的一样水灵透彻,我会不敢相信眼前的她是酒桌上那个凶猛拼酒的粉妹子。
她身上没有一点酒味,也没有洒香水,只是有洗发水的清香。像一个学生,一个
乖女孩,一身素白的连衣裙,斜挎一个小包,双手并在脐下,立在门前。
「嗯……昨晚谢谢你。」她微微点头,嘴角露出浅笑来。
「呃……没,没事。你有事吗?」
「嗯?」
「噢,我是说,你吐了,恢复了没有……」
「哦,没事。今天很少喝。」
「喔……」
「嗯……」
「啊?」
「嗯?」
「……喔,你,进来坐。」我终于找到了门把手,朝外关了一下,又拉开。
「嗯。」她欠身走了进来。
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门,所以就握着门把手,看她缓缓的进到房里。她四顾
看了看,两张椅子,一把放了电脑,一把堆了衣服,她就轻轻坐到了床边上。裙
子比昨天的长很多,只露出了膝盖。走廊里有脚步声走近,我下意识里把门关上
了,往房内移动。
「你就呆在这儿?」她问。
「啊?」
「我是说,常常你在房里呆,不出去?」她的手也不知往哪里指。我才发现
房间里很乱,桌子上有方便面盒,筷子,烟,花生米袋子,饮料瓶子,面包屑等
等。
「喔——嗯,外面太热,很少出去。」我说。
「现在不热,江滩很大风。」她突然站起来,」我们去吃麻辣烫吧,我谢你
的。」
「喔,好。」
她疾步走到门前,我跟上开门,和她一起出去。她惊讶的低眼看了我下面,
我才发觉自己只一条短裤,脚上穿的是一次性拖鞋。我忙说:」你等一会儿。」
就溜进门穿裤子,找袜子,踩上鞋,抓了门卡钻出来。她正立在走廊里低头哼着
歌。
经过一阵慌乱,进到电梯的时候,我也就自如多了,问她刚才唱的什么歌。
她说是老家的土歌。我说很好听。她很开心,又轻轻哼了几句,电梯门开了。走
出饭店的时候,才知道快12点了。我问她现在有吃的吗。她娇娇的笑说:」有,
来跟我就是。」
我们来到街上,往江滩的方向走,过了一个路口拐弯,凉爽的风就吹进了衣
衫。饭店里的灯比外面的路灯明亮,却是暧昧的。从狭窄的房间里来到空旷的街
上,我的心也开始轻松自在起来。走了约十来分钟,街上居然渐渐热闹了,沿着
江堤搭起很多四方帐篷,明晃晃的白炽灯下,有各式烧烤小吃,帐篷里摆满了各
色塑胶桌椅,坐了青年人,中年人,还有些小孩子。这景象是我在武汉读书时常
见的,只是没想到这荒凉的新开发区也有。
她挑了一家麻辣烫摊位坐下来,老板和她很熟。我虽然谁也不认识,但对这
类路边摊的汉味小吃却是再熟不过的,于是毫不客气的点起吃的来。我们要了两
大盆麻辣烫,又在隔壁摊上要了烧烤。开动前,她拿了筷子,故意瞪大眼睛问我:」
酒要吗?」我们会意的笑起来,便边吃边聊。
原来昨天,有一房客人拉她喝酒到很晚,胡老板便让她住在饭店的五楼空房
里。她喝醉了,跑到了六楼开我的房门。我开门时,她才知道走错了房,但忍不
住吐,就跑了进来。吐完后洗脸的时候,清醒了一些,才发现是我。本打算回自
己房间的,但她出了卫生间,看到一张床在跟前,就控制不住想去躺,一躺下竟
然睡着了。夜里起来上完厕所,她再躺下来时,突然发觉床上有个人,吓得坐了
起来。仔细回想了,才记起走错门的事。但看看自己没事,脑袋又沉沉的不想动,
觉得我是个老实人,就干脆又躺下去睡到了天亮。
「好老实放心人。」她是这样说我的。
我发觉她说话时,有些语序是颠倒的,心下想可能是有少数民族血统的关系,
也不太好问,只是觉得很新奇有趣。我便问她:」什么是好老实放心人?」
她嘴里衔着筷子,每一个解释,音调都轻飘飘的上扬:」好人啊,老实啊,
就更好嘛,好老实人,就让人放心,是放心人啊……」
「那应该说是,老实好人放心人。」
「麻烦嘛那样说。」她又仔细的学我说的,但总是念不快,要么掉字,要么
顺序全乱了。
她并不是在说俏皮话,而只是因为某种方言习惯,很自然说出与人不同的话
来。我被她逗得直乐,呛了喉咙。她只以为我是吃东西辣的,连忙一只手指伸过
来按住我的下巴,吐出舌尖做示范,告诉我说:」这样,吐出来舌头,像这样,
对,咬住!」然后一边手指死死的按住我的下巴,一边倒了醋递给我。我只好喝
了,她缩回手问我。我说:」嗯,嗯,好些了。你哪学的?为什么要按下巴,咬
舌头。」
「奶奶教的,有效吧。」她见我好了,便又吃起来,用手指自己的下巴,说,」
辣神住在下巴这里。按他,他就不辣你了。咬舌头是让他不能跑了,跑了就吃不
到辣了。」
「那就不用再喝醋了嘛。」
「你按他疼了,要给醋哄他,不然还是要跑。」
我忍住笑,只是看她一本正经的可爱样子。江边吹来的风扬起她的头发。发
梢在黄色的灯光下起舞,盖了她的脸,她就拿手指挑到耳朵后面去。小耳垂上有
个耳洞,并没有戴什么。她吃得很文静,但又不是小嘴细品,也不会翘起兰花指。
轻轻柔柔,自自然然。
吃完东西后,她又说了感谢的话,然后慢慢的学说:」老实好人放心人。」
离座时,我原打算抢先付钱的,幸好没有先开口,因为一摸口袋发现钱包根本没
带。她显得太淳朴,太真诚,我根本不好意思去做些假意的阻拦要抢着结账,连
客气话也没说,只单说了谢谢。
她拿了手机看看时间,说得回家了。我说送她,她没有拒绝,只沉默的转身,
然后往前走,手指了前面一个街口说:」前面拐弯进去就到了。」
人们爱在饭桌上见面的好处是,没有话说的时候,可以说说食物。她把昨晚
同床的原因讲了,答谢的饭也吃了,一路上便没什么话。我就寻一些话头问她:」
你每天都这个时候下班?」
「一般11点,今天先在饭店洗了澡才去找你,晚了些。」
「一个人走不怕么?」
「……所以我一身穿白呀。」她张开手掌做女鬼样子。
「那他们为什么叫你『粉妹子』?」
「噢,是老家时候的小名。打工一起出来的姐妹这样叫,就叫开了……粉色,
小时候很爱穿,现在穿很少了。」
「为什么很少穿了?」
她看我一眼,笑笑摇头不回答。
「你老家是哪里的?」
「恩施,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那里山水很好,还有很多少数民族。」其实我根本不清楚。
「嗯,我奶奶就是土家族。」
「哦……那你会唱山歌吗?」
「刚才就是呀,也奶奶教的。」她哼了在电梯里哼过的曲调,然后说,」那
天也唱过的。」
「哪天?」
她抿嘴笑了说:」你唱月亮代表你的心那天……」
「……那天,你也来了?坐哪儿呢……」我已经开始心虚起来。
她歪了下脑袋看看我,然后说:」坐在之前我敬酒不要,那天我不敬酒他又
要的那个人身边。」
我只觉得一阵燥,说不出话来。她却在一旁边走边笑,拿眼瞟我。
「她还在武汉么?」
「谁?」
「你女朋友呀,你那天都说了。」
「我没说分手了?」
「没,你只说好爱她……」她扑哧笑出声来,忙用手捂住嘴,好一会儿才忍
住。
小许数落我外骚,他的话我从来都不太当真。没想到那晚我真像他说的风骚
绝代了。
「对不起,那天我喝醉了。没要你喝太多吧?」
「不多,都吐了。」她仍旧在笑。
「实在不好意思。我都不知道是你。」
「是呢,知道是我就不和我喝了。」
「你每天那样喝,很伤身的,有些能推的就推掉。」
她低了头,撩了撩头发,不说话。我意识到自己的话出格了,但一时也找不
到话题,只好沉默。她离我不远不近,不前不后。我们就这样走到一处居民楼前,
五层楼,都是一栋栋的,应该是私家自己盖的房子租给外地人的。她拿了钥匙,
开铁门进去,然后转身隔着铁门说:」我叫田烁,你可以叫我烁子。」
我这才发觉我们聊了这么久,却连名字也没问过。我说我叫林跃,跳跃的跃。
「嗯,林跳跃,路上小心点,拜拜。」她招了招手,看不清,只有钥匙碰撞
的声音,然后一声跺脚,楼道里的灯亮了,她快步爬上楼梯,白色的平底帆布鞋
消失在阶梯上。
我是一路跑回去的,像在校园的操场上跑步一样。大学毕业后就再没这样奔
跑过。那晚的江风,吹来悠悠的汽笛声,像是下课铃。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端
的开怀起来,如果仅仅是因为和粉妹子的一顿夜宵,我想是不全面的。但若排除
她清纯可人的眼神和微笑,我想那又是虚伪的。我记住了这个女孩,田烁。她有
风尘的一面,她又有青春的一面。哪一面是她?我又希望是哪一面?谁也回答不
了,包括我自己。